这几天天气晴朗,闸北徐家祠堂医院内,护士们正在忙碌中。安宁和刘柳正仔细地清洗着沾满血污的床单和被套,透过晾在竹竿上那一条条干净的白布,能清晰地看到她们忙碌的剪影。
随着战事的激烈发展,上海平均每天要收容伤兵一万多名,送来医院的伤兵越来越多,绝大多数都是被炮弹、炸弹碎片杀伤,原因是地下水位高,挖的掩体很快就变成一个小水井,加之许多部队又无钢盔,全身暴露在地面上,因而造成这样大的伤亡。安宁和刘柳每天都在紧张中度过,直累得筋疲力尽。但她们从不叫苦叫累——医院里所有的医护人员也没有一个抱怨的,他们大多是志愿青年,清楚自己的职责和使命。平常连看到耗子也会尖叫的姑娘们,现在已经不再害怕血肉模糊的残断肢体,这是多么剧烈的转变!战争的残酷迫使她们不得不丢弃少女的胆怯和羞涩,做一个勇敢的白衣战士。
医院里挤满了伤兵,血腥味、汗水屎尿的臭味和酒精等各种医用溶剂混合在一起发出刺鼻的气息,安宁已经习惯了这一切,目睹战乱带来的惨状,她成熟了不少。
难得的闲暇时分,安宁也会静静地注视着这些伤员——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她的同龄人,如果没有战争,也许他们还在家读书、务农或是忙碌在工厂、码头,月色的夜晚,也许会陪着自己的心上人在河边漫步——至少在她心里是这么想的。
安宁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她是学美术的,现在却觉得那些书画学无所用,放下大小姐的架子来照看伤员是她唯一能为国家做的工作,而且,看到这些军人,她也觉得离华连诚更近一些。上次刘柳跟她一说起华连诚的情况,她在家就呆不住了,她是多么希望能再看到华连诚的身影,可又害怕在这见到他,因为送到这来的全是伤员,许多人缺胳膊少腿,出来晒太阳时拐杖扔了一地。
这些伤员中,经常有人难以接受伤残的现实,歇斯底里地发着脾气,折磨着自己以及关心他的人,有的人说:“我的腿没了,活下去也是一个废人……我没有用了,看护小姐,你不必再服侍我了!”有的人说:“我眼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你们都滚开!不用你们可怜我!”这些人有时会引起共鸣,医院会突然爆发出一阵声浪的狂潮,人们操着各地不同的方言狂暴地发泄自己的怨气和痛楚,日本鬼子、当官的、医官、卫生员和护士,都成了发泄的目标,叫骂的、哭号的、诅咒的,汇成一个喧杂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旋涡。
也有很多伤兵,即使有着致命的创伤仍然叫嚷着回到前线,要和自己的袍泽同生共死。而一谈起战争时受伤的情形,每个人都来劲了,撩起衣裤比谁的弹孔疤痕大。从他们嘴里,安宁听到了不少英雄事迹,尽管他们口齿不佳,但这些就发生在他们身边的故事,说来鲜活感人。他们虽然激动,惯于拼命,但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也容易消沉。
更多的人则是保持着不符合他们年龄的沉默,有的不住地吸烟,有的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天空,或许是曾经的美好梦想破灭了,或许是还没有从战场的噩梦中苏醒过来,他们无视自己的伤口,一声不吭地倚着他们所能倚靠的事物,生命之神已经将他们生命中鲜活的一部分提早抽离他们的身躯。
“面对这些为国家民族而伤残战士,再累再苦又算得了什么?我流的是汗,他们流的可是血啊!我应该为他们做更多的事情。”每当工作难受到无法坚持的时候,安宁就会这样在心里鼓励自己。给伤员换药时,她总不忘给他们一个温柔的笑容,虽然隔着口罩,但那些龇牙咧嘴的伤兵们同样能感到这份温馨,伤痛在感觉上也要好一些了;每当伤员们向她喃喃倾诉痛苦乃至抱怨根本不属于她分内的事情时,她会静静地倾听,用目光传递着默默的慰籍;即使是碰到伤兵无理取闹,她也把委屈的泪水往肚子里咽,从不针锋相对。就算是休息时间,她也常常呆在病房里,听伤兵们讲故事,有家乡的旧事,也有战斗的传奇,她也给他们唱歌、读报纸。渐渐的,医院里的伤员们都喜欢上了她,对她的刁难也明显少了,谁也不知道这个温婉美丽的护士居然是堂堂的安家千金小姐。
闸北的战况日趋激烈,白天日军火力很猛,救护队不得不乘夜色上阵地接运伤员,这是一项危险的工作,人手不够时,医院的护士也要抽调人轮流担任。
这天,安宁随救护队刚走到一个弹坑旁边,“日——”一声尖利的呼啸声从天而降。
只听一声“卧倒!”一股大力将她重重推倒在弹坑里,一具身躯如同墙一般压在她身上。
几乎与此同时,一颗炮弹在身边炸响。
碎石和泥土如雨点般落下,巨大的气浪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她半晌才回过神,转过头来,看见一张男子的脸,左眼戴着眼罩,满脸烟尘,却挂着乐呵呵的笑容。
安宁坐了起来,伸出食指指着他的鼻子:“你是……龚汝棠?”
“正是鄙人,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两人一起大笑。
安宁问:“这么巧,你伤好了吗?”
龚汝棠说:“身体基本复原了,这一切都多亏了你当初舍命相救。”
安宁说:“说这些客气话干什么?刚才你不也救了我一次吗?”
龚汝棠说:“是啊,就像当时你救我一样,只不过那时是你趴在我……我躺的担架上,替我挡炮弹。”
安宁听他这么一说,脸上一红,问:“你什么时候重返前线的?”
龚汝棠说:“我回来有好几天了,医院里呆不住,早一天回来可以多杀几个鬼子。”
安宁有些难过地问:“你的左眼……”
龚汝棠满不在乎地说:“左眼摘除了,医生说不及时摘除的话右眼也会受影响。我的左腿还有点瘸。不过,打鬼子有一只眼就够了!再说,部队伤亡太大,前线极需我这样的基层军官。”说到这里话音转为低沉,看着四周的废墟说,“这些天,我们师的新兵补充了好几茬,新兵来不及教立正稍息,只教打枪扔手榴弹。许多补充兵上了战场,直到战死还不知道姓名。尸体一时没法往后送,就堆在战壕里,我们吃饭、睡觉,都在这些死去的弟兄身上。最揪心的是我们的伤兵在阵地前哭爹喊娘,喊救命,可是鬼子搞火力封锁,打冷枪,无法上去把他们拉回来,只有听着他们哭喊着死去……”
安宁眼里闪烁着泪光,说:“这么多人牺牲,他们都这么年轻,家里的父母还有妻子该怎么办啊?”
龚汝棠说:“这笔帐要算到鬼子头上!一命换一命,哪怕是两条命换日本人一条命,我们都愿意!弟兄们说,咱武器差,但是人多,不拼命,拼什么?”
这番话掷地有声,安宁心中感动,替他拂去肩膀上的石屑尘土,轻声说:“这里枪林弹雨的,一切都要小心!不然,你刚出院,又得进去了。”
龚汝棠见她关心自己,非常高兴,拉着她的手说:“日本人想要我的命还得费点神!你也要小心,危险无处不在!”
安宁的手被他握着,脸上一阵红潮,赶忙挣脱那双大手。
龚汝棠却没感到什么异常,他本是个孤儿,了无牵挂,忽然之间,却产生了亲人就在身旁的感觉,一种暖洋洋的幸福感包围着他,尸横遍野的战场突然也变得不那么可憎了。
送上阵地的饭菜落满了灰尘,筷子、勺子也弄丢了许多,饥肠辘辘的士兵们顾不得这些,一起围到伙食担子旁边,用手抓着吃。
阵地上散落着许多花花绿绿的传单,是日军通过飞机和大炮投掷过来的,这些传单图文并茂,制作精良,内容多是“蒋、宋政权之危机”、“日人之优待士兵”、“红军之阴谋”、“占领德州、保定时人民之欢迎”之类,许多士兵不识字,拿这些传单卷烟抽或是当草纸,也有人相互传阅,暗中收藏。
八·一三以来,第88师一直就在闸北作战,最初是十日围攻,随着日军在宝山吴淞一线登陆后,战役重心北移,第88师对当面日军采取守势,形成对峙,直至10月27日撤离,足足坚守了两个半月,未失寸土。
龚汝棠对周围的一切都仿佛不在意,和安宁谈起了以前的趣事:“早先,我们第88师和第87师一起组织过干部到上海搞便衣侦察,摸清鬼子的工事布防。当时我们由谢晋元同志带队,同行的有华连诚、谈家方、于明川三位同志,侦察的主要地方是宝山路、江湾路一带,特别是北四川路、天庵寺附近的日本海军司令部。谢晋元北伐时期龙潭作战后,在担任第21师连长时,驻防闸北甚久,是识途老马。连诚曾在江湾路上过中学,每天夹着书包在这一带来来回回,也可说是熟门熟路。其余的同行人员,包括我在内,则都是乡巴佬,光头西装,行动有点土里土气,引起了日本人的怀疑,认为我们是敌探。在公园靶子场附近,几个日本浪人跟踪而来,眼看就要发生麻烦了。”
安宁听到“连诚曾在江湾路上过中学”这句话,心中一阵温暖,那是她和他相识的地方,听龚汝棠说到后来气氛紧张,忙问:“后来怎么样了?”
龚汝棠说:“还是连诚机警,他故意将钱丢在地上,和我们一起假意争抢,他说上海话,谢晋元说广东话,我说河南话,各自说方言,显得我们不过是一群临时凑在一起的流民,打消了这些浪人的疑虑。不然,还真不好收场。”
安宁抿嘴而笑,眼前虽然是这个憨笑着的龚连长,但浮现在她脑海里的却是华连诚那透着睿智和坚强的清瘦脸庞,眉宇之间有淡淡的忧愁,好像总在思索着什么……
龚汝棠见安宁脸上露出温柔的神色,不明就里,心中只是暗喜。
第二天又是血淋淋的一天,上午一串串重伤员从前线抬了下来,整个医院都忙碌开了,这些伤员身上的衣裤都被剪掉,身上只盖一块毛毯,许多人有严重的复合伤。安宁和刘柳等人忙着止血、清创、敷药、包扎,给医生递手术器械、举血浆瓶……等到忙得差不多,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吃晚饭时,医院又组织护士们学习战伤的紧急处理、军队卫生、伤病员护理等科目。因为最近医院流行霍乱,又死了不少人,药品也开始短缺,形势越来越严峻。
刘柳太疲惫了,累得一点胃口也没有了,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似的,汗水打湿了工作服。她吃不下饭,喝了几口水,拉了安宁出去散步,安宁却执意要参加学习,她扮了个鬼脸,独自出了门,信步来到到医院边上的一棵大树下,这里景色如画,前方是一条弯弯的小河,周围是一片芦苇,晚霞已经铺满西边的天空。周围很安静,医院的嘈杂声已经显得很遥远,连日不断的炮声也似乎消失了。她坐到树下,依在树干上,听着河水潺潺地流淌,微风轻轻拂过脸庞,顿时疲劳大为减轻。
刘柳合上了眼,起初脑海里还晃荡着那些血红的伤口、血迹斑斑的绷带和带血的手术器械,渐渐的,这些都消失了……身后几声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她也没在意,沉沉睡去。
忽然,刘柳听到了面前一声沉重的喘息声,她猛然惊醒,睁开双眼,只见一张带着淫笑的马脸,是日本兵?她无暇思索,大惊之下,张嘴呼救,一只大手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巴,将她推倒在地,拉向芦苇丛。
那个男人粗横有力,别说刘柳已经辛苦了一天,就是在平时也无力抗衡,她惊吓之下,全身酸软,只有牙齿还使得上劲,狠狠地咬了那只捂着嘴的手。那只手流血了,但并没有丝毫放松。那个男人粗声粗气地说:“别想反抗,落到了老子手里,就是铁观音也得趴下!老子憋坏了,爽上一回,叫我死了也甘愿!”一具沙袋一样的身躯压在她柔软的躯体上,一只大手开始忙乱地撕扯她胸前的衣襟。
是个中国人!是医院里的伤兵!刘柳这才看清,羞愤之下,两行泪水划过脸颊流了下来……那个欲火中烧的伤兵不为所动,把手伸向她的裤带……刘柳绝望地闭上双眼……
华连诚所部正在徐家祠堂医院附近的梅家桥休整,夜里突然听到消息:第87师的伤兵周顺章强暴医院的护士小姐,被当场抓获!华连诚大为震惊,提了一盏马灯,急忙赶到现场。
周顺章已经被五花大绑起来,几个宪兵正将他带走,他一见到华连诚大声呼救:“连长,我该死,我糊涂啊!大伙儿都说我好色,可是长这么大,连女人是啥滋味都不知道,也许几天后就要送命在战场上,想想不值啊!所以这次就犯糊涂了!救救我,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去和鬼子拼命吧!”拼命挣扎着跪在了华连诚面前。
华连诚本想痛责一番这个色胆包天的畜生,但见他鼻青眼肿,痛哭流涕,满腔怒火又变成了深深的痛惜,毕竟曾生死与共过。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将眼光转向宪兵队长,尴尬地问:“是不是已经……如果没有……念在他抗日有功的份上,可不可以让他戴罪立功……”
宪兵队长脸孔铁青:“带到军法处再说,公事公办,兄弟也无能为力!”
旁边一个医生冷冷地说:“你这个人是怎么说话的?换作是你的姐妹,你会这么说吗?”围观的人群也是一片嘘声。
华连诚脸上火辣辣的,无话可说,眼睁睁地看着几个宪兵把周顺章强行拖走。周顺章一边挣扎,一边嘶声喊:“连长,让我去打仗,让鬼子杀了我吧!别让我死在自己弟兄手里啊!”
华连诚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医院,大战之中,发生了这样荒唐无耻的事,令他烦恼不已,周顺章色令智昏,罪有应得,而且对整个部队的士气都会产生不小的负面影响。他走到小河边,掏出火柴和香烟,正准备点燃,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在说话:“你不是不抽烟的吗?”
声音是从一棵大树后传来的,华连诚回头一看,正是多日不见的老友龚汝棠,惊喜之下,几步走到老友跟前,一拳捶打在他肩头:“什么时候回来的?伤都好了吗?”
“好得差不多了,回来快一个月了。你现在也学会抽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