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麻痹神经嘛。”华连诚抽出一支烟递给龚汝棠,两人坐到大树下,一边抽烟一边聊开了,交流了一下各自部队的战况,也谈了对目前时局的看法,都觉得不容乐观。
华连诚问:“你怎么到医院来了?”
龚汝棠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却反问:“你怎么也来了?”
华连诚于是把周顺章的事情说了,末了说:“没有管好部下,我这个连长也有责任。”
龚汝棠“哼”了一声:“原来那狗日的是你们连的。不过他是在医院犯的事,又不是在部队里,这事你摊不到责任。”又问:“你知道那个被欺负的护士是谁吗?”
华连诚问:“谁?”
龚汝棠说:“就是刘柳姑娘,你见过的。”
华连诚一怔,没想到受害者是那个清纯可爱的小姑娘,喃喃地说:“原来是她。”他顿时想起了安宁,不知道她现在干吗?他来到医院时,并没看到安宁和刘柳,也不知道安宁在这个医院工作。
龚汝棠心里一直在思念着安宁,这段时间他的部队与日军对峙,战况相对平静,只要有空,他就会悄悄地来到徐家祠堂医院,几次都想当面表白自己的爱慕之情,但事到临头却又不敢开口。在战场上他是敢于冲锋陷阵的铁胆汉子,在爱情上却像个胆小的逃兵,害怕被她拒绝后连单相思的机会都没有了,因此每次都只在远处注视着她,而忙碌的安宁始终没有察觉到远处那双深情的眼睛。
今天,龚汝棠和往常一样来到医院,却没看到安宁,能抽空出来的机会很少,他不甘心地转到小河边,以前他曾在这里看见过她,但依然没见到她的人影,他有些失望,突然到沉闷的呼救声,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好,循声冲进芦苇丛,看到了令人发指的一幕,周顺章也就此被擒获。
龚汝棠眼望着夜色中的小河,缓缓地说:“连诚,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华连诚很为他高兴,问:“是谁?”
龚汝棠说:“她是这个医院的护士,让我想不到的是,她原是位富家小姐。这姑娘贤惠美丽,知书达理,家境又好,总之,女人的全部优点都集中在她身上了。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说到这里,嘴边露出了笑容。
华连诚问:“那她对你如何呢?”
龚汝棠说:“很好!”微微一顿,又说:“当然,还要时间培养感情。”
华连诚想了想,说:“汝棠,恕我直言,国难当头,对我们来说,活着已经成为了一种奢侈,不知道哪一天,我们就会……现在不是谈儿女私情的时候。”
龚汝棠猛吸了几口烟,将手里的香烟屁股甩到地上,一脚踩灭,坚定地说:“不,我会和她最后走到一起,一起活到胜利那一天!一定会的!”
连日来,日军在飞机坦克支援下,不停地猛攻大场的中国军队阵地。26日,大场镇终于被日军攻占,防守该地的第9集团军第18师师长朱耀华自杀。大场的失守,使中央作战军的侧背受到严重威胁,退路有被切断的危险。同日,第三战区决心放弃北站至江湾间阵地,向苏州河南岸、江桥镇、小南翔一线转进,第87师也随之沿其美路退往苏州河南岸阵地。左翼作战军则仍与敌对峙于原线。
为掩护主力安全转移,第88师524团一营官兵在团附谢晋元指挥下,坚守闸北四行仓库,孤军奋战阻敌前进,予日军以重大杀伤,“八百壮士”的英雄事迹因而彪炳史册。
撤离时,由于好多天没有洗脸、理发和刮胡须,官兵们一个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身上还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下了阵地后部队集中,相互之间几乎认不出来了。
隔着苏州河,一路上有不少外国人的洋楼,许多窗口打开了,一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探出头来,饶有兴致地观看着疲惫不堪的中国军队撤离这座大都市,有的还在拍照,一边还议论纷纷,对着中国兵指手画脚,脸上什么样的表情都有。
士兵们痛苦地把头低了下来,他们从淞沪会战的第一天开始直到现在,在血与火的炼狱中坚持了漫长的八十多天,无论敌人的火力多凶猛、牺牲有多大,他们都没有气馁、没有退缩,但是,现在却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除了稀里糊涂的失落和悲痛,更有说不清的耻辱和不安。
一路上,繁华的街道被炸成瓦砾场,到处都是焦土和残砖,夹杂着炸成碎片压成血浆的尸块,马路上的电车也成了一具焦黑的铁壳。一处钢架的电线塔居然被烧化,变成一堆七扭八歪的烂铁,周围的人肉碎块、毛茸茸的头骨、灰黄色的脑浆和紫蓝色的肠肚一起喷溅到水泥墙上,其状惨不忍睹……
到处都是惊惶逃难的人群,看到本国的军队在撤退,人们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们,其中有痛惜、有愤慨、有不解、有失望……这些目光就像一把把锋利的锥子,令官兵们浑身不自在,又是惭愧又是痛心,人人都在扪心自问:这场仗打下来,怎么会是这么个结果?
不时有人问:“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赶走鬼子?”“你们撤退了叫我们怎么办?”老百姓的语言很浅白也很直率,但华连诚却无法回答他们:曾经说过要与上海共存亡的军队,为什么到头来还有所谓的“战略转进”?老百姓不会去理解什么“战略”什么“转进”,面对敌寇的入侵,他们需要保护,自己的军队是他们唯一的依靠。他们的家园毁了,亲人也亡了,民众们付出了重大牺牲,可是本国的军队却在撤退,这是眼睁睁的事实!没有人愿意接受这种事实!有人开始嘲骂这些浴血奋战的士兵,甚至往他们身上扔石子瓦片。华连诚只好命令部队加快脚步。
曾几何时,抗日救亡的标语贴满街头,演说、集会、游行的人群堵塞了交通,爱国歌曲回响在大街小巷,车站码头……但这热血沸腾的一切都远去了!
别了,大上海!
部队经过一座残破的小学校时停下来短暂休整。学校墙壁上还依稀可见“教育生活化、社会化、平民化、生产化”的标语。几个小男孩捧着他们平时节省下来的食物跑了过来,一双双脏兮兮的小手把烧饼和糖果塞到官兵们手里:“叔叔,你们吃吧,吃饱了好打日本鬼子。”“叔叔,你们去哪里?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这座小学已经改成了临时孤儿院,这些孩子是被收容的战争遗孤,他们根本不知道目前上海的战局,也不懂得中国军队正在撤退,他们小小的心灵依然在憧憬着胜利与和平。
对于军队,幼小的孩子们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熟悉,每天过往这里的军队络绎不绝,但孩子们并没有留意到,这些天军队开进的方向和以前是相反的。
“叔叔们累了,我给叔叔唱支歌吧。”一个小女孩背负着双手,站在路边的青石板上,唱起了那首近来广为流传的歌曲:“大上海不会降,大中华不会亡,我们有抗战的成城众志,我们有精神的铁壁铜墙。四万万国人四万万勇士,一寸寸河山一寸寸战场。雄踞东方大中华,五千年历史五千年荣光……”
听到这熟悉旋律,每个士兵心头都是一阵酸痛,早就疲惫不堪的心在稚嫩的童音中战栗不已,许多士兵忍不住落泪了,队伍中一片唏嘘之声。
歌声停住了,小女孩吃惊地看着这些军人叔叔们泪流满面,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孤儿院的几个工作人员赶紧将孩子们拉进屋子。
华连诚走在连队的前面,鼻管酸溜溜的,大声说:“弟兄们,打起精神来!咱们也来唱个歌吧!”清了清嗓子,带头唱起《中华民国陆军军歌》:“风云起,山河动,黄埔建军声势雄,革命壮士矢精忠……”
士兵们跟着唱了起来,歌声在深秋的暮气中微微颤抖着传向四方……
部队休息期间,华连信骑着自行车一路赶上第87师,一找到华连诚,什么也来不及说,就急忙掏出小本子:“昨天我发现江湾的一支鬼子部队正往南边过来,头盔上都罩着布套,而前两天那里的鬼子头盔都是光溜溜的,肯定是鬼子新增援的部队到了!增援部队的数目和装备我在本子上都记得清清楚楚。”
华连诚见弟弟满头大汗,心中百感交集,接过本子看了起来,里面的记录详细,从轻、重机枪到迫击炮乃至军马的数目都一目了然,他实在不忍心告诉弟弟这些情报已经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因形势所迫,中国军队将不得不放弃上海。
不料华连信倒先说了起来:“大哥,我知道咱们的军队正在撤退。不过,这些挫折都是暂时的。中国武术中的最高境界就是后发制人。后退一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能是进了一步。我们收缩拳头,是为了更有力的打出去!我相信中国一定能取得抗战的最后胜利!”他说这话时充满了信心。
华连诚问:“‘我们收缩拳头,是为了更有力的打出去’,这话说得不错,是谁教你的?”
华连信答道:“是苏联的缔造者列宁,二十年前他在和德帝国主义签定《布列斯特和约》时说的,虽然苏俄蒙受了暂时的耻辱和失败,但保存了实力,巩固了苏维埃政权!对了,大哥,你看看这个!”说着递给华连诚一张传单。
传单是上海朝鲜民族革命党发表的告中国同胞书,号召中韩两民族联合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华连信说:“朝鲜亡国了二十七年,可朝鲜的民心并没有亡,现在还有朝鲜人在上海散发抗日救国的传单,甚至到鬼子的阵地上去散发。五年前在虹口炸死白川大将的尹奉吉也是朝鲜人。朝鲜这么一个小小的民族都有这样的骨气,我们五千年文明史四万万人民的民族,更不可能屈服于日本!”
华连诚阴霾的心里射进了一缕阳光。
战局依然在不断恶化,继大场失陷后,11月5日晨,柳川平助率领的日本第10军(下辖第6、第18、第114师团和国崎支队),在浓雾中登陆杭州湾金山卫。柳川平助曾任陆军省次官,参加过日俄战争,他在登陆前的动员讲话中无情地煽动:“山川草木都是敌人!”日军登陆后,推进得异常凶猛,迅速向嘉定、吴江、昆山、太仓一线猛插,其战略意图十分明确:与北部越过苏州河的日军会师,形成南北夹击,从而对上海的中国军队形成一个大包围圈,进而围歼之。
已经控制杭州湾北岸的日军迅速调整指挥系统,编成“华中方面军”,由松井石根大将统一指挥,此时日军在上海及周边地区的兵力已加强到二十多万人,拥有强大的海空优势和重炮火力。
而淞沪地区的中国军队已经是师老力疲,丧失了开战初期的锐气,尤其是得知大场失陷和日军在金山卫登陆后,许多部队军心浮动,士兵逃亡现象与日俱增,整个战线已开始动摇。面对日益紧迫的战场势态,11月8日,第三战区长官部仓促之间下达了全线撤退命令。
由于撤退的时机过晚,而命令下达的手段又极落后,有的部队接到命令时,部队已陷于极端混乱状态,长官已失去对队伍的掌控能力,有的部队并末接到撤退命令,只是看到友军撤退因而也随之自行撤退,完全没有计划和组织。
第87师的情况稍好一些,没有阵脚大乱,命令依然能有序地从上到下传达:向安亭转进。
华连诚所部负责殿后,他和许多弟兄们还指望着部队后撤到号称“东方马其诺”的苏福线(苏州至福山)和锡澄线(无锡至江阴),以此作为有力依托,阻击日军的挺进。当年第87师也参与了防线的修筑,尽管伤痕满身,他们心中的那团誓死报国的火焰还没熄灭,还有信心借助地利打一场阻击战。
可是,行进中汹涌败退的场面却冲淡了他们这种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