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的争论过程中,李忠志只是默默地听着,始终不置一词。末了,他见华连孝一人蹲在荷塘边用西瓜皮当小船儿玩耍,便走过去和连孝一块玩,用小刀割下几小片三角形的画纸做帆,用小树枝插在瓜皮上做桅杆,一艘似模似样的帆船就成了。
见连孝玩得兴高采烈,李忠志便问:“你大哥这次是回家探亲吧?要在家呆几天啊?”
“大哥不光探亲,还要结亲呢,不过就请了三天假。”
“哦,为什么假期这么短?”
“大哥说现在时局紧张,所以不能久留。他有一年多没回过家了,这次是我妈写信硬把他喊回来的。”
“你大哥回家要多长时间?”
“以前从南京坐火车,要半天,现在坐汽车,一会儿就到了。”
“一会儿是多久?”
“一会儿就是一会儿,我也不知道多久。”连孝有些不耐烦了。
连信走了过来:“连孝,你和李忠志哥哥说什么呢?”
李忠志站起身来:“没什么,随便聊几句。我家也是兄弟四人,看到你们,让我不禁想起了我的兄弟,我最小的弟弟和连孝差不多大。”
连信又惊又喜:“是吗?那太巧了!李兄,你在家排行老几?你的兄弟现在哪里?”
李忠志眼望远方:“他们住得离这儿很远……”不愿意多谈这方面的事,说:“我还有点事情,先告辞了。”
当下,华连诚等和李忠志握手道别。华连智说:“此时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李忠志瞄了他一眼,说:“我想,我们会再见面的。一回生,二回熟,那时,我们就是朋友了。”华连智反问:“难道我们现在不算是朋友吗?”说罢大笑起来。李忠志微微一笑:“好,到时再见面,我们就是老朋友了。”
四兄弟玩得尽兴,直到深夜才返回上海殷行五权路的华家公馆。一路之上,连诚专心开车,乡下的夜路可不好走。连孝在后座上已经沉沉睡去。连智、连信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二哥,你看那李忠志先生,学习很用功啊。”
“你怎么知道?”
“你看,他的皮肤黑黑的。”
“皮肤黑和用功学习有什么关系?也许人家天生就黑呢。”
“不是天生黑的,他衣服领子下的脖子就没那么黑,他的脸是被晒黑的。这么炎热的暑假,他肯定跑了不少地方写生,也不怕辛苦,所以我说他学习用功。”
“你观察得还蛮仔细,得多向人家学学这种刻苦态度。”
……
翌日,因为玩得太疲劳,弟弟们还在酣睡中,华连诚却按平时的习惯早早起床了。前德军总参谋长鲁登道夫在《总体战》说道:“我们需要一个体魄强健和精神健康的民族”,此话一直为他所欣赏,因此他从不沾烟酒,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无论刮风下雨,每天都要长跑三公里。
华连诚跑步回来,照例向父母请安。吃过早饭,华宜农夫妇就把大儿子喊到书房,原来约定今晚就要和面粉大亨安毓达的女儿安宁举行定亲仪式。华宜农向儿子再三说明安家在上海滩商界的地位和权势,安小姐端庄贤淑,知书识理,两家可谓门当户对,彼此很满意对方,这项婚姻对他的人生和整个家庭都具有重要意义。华夫人将女方的玉照交给儿子,详细嘱咐他相亲的注意事项。她发现大儿子比一年多以前更显成熟稳健,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军人气质,神色间却总有郁郁之色,令她又是欢喜又心疼,尽管几次三番询问:“诚儿,你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跟阿妈说说。”华连诚都避而不谈。
照片上的安宁穿着一件素色旗袍,略施黛粉,杏眼桃腮,留着齐肩烫发,多年不见,早不是当年那个满脸稚气的小女孩,已然是一副新时代名门淑媛的模样。华连诚和安宁很早就认识了,读中学时就是校友,安宁比他小三岁,彼此都留有好印象,但他对这起相亲却没什么喜悦之情。近来中日局势已是山雨欲来黑云压城,作为一个抱定效国之心的军人,哪有心思顾念儿女之情?国民政府中央军事委员会已经开始对日备战,拱卫京畿的第87师正进行紧张训练,驻地已前移至常熟、苏州,这次若不是家信一封接一封催得急了,他是不会回来的。华连诚是个孝子,体谅父母的良苦用心,作为长子也必须做出表率,在婚姻大事上,只有听从父母的安排。
上午家里的佣人正忙前忙后做相亲准备,华夫人取来了著名的“源泰兴”订做的西服西裤让儿子试穿。穿上西装的华连诚一表人材,风度翩翩,看得华夫人笑眯眯的合不拢嘴,几个弟弟也在一旁鼓掌。
当时民国的流行文化脂粉气很浓,电影、文明戏里公子哥儿打扮一概如此,男人带手绢,抹香粉,配西式礼服毫不希奇。华连诚感到,民国建立不过二十多年,原本应该充满阳刚的朝气,何况外敌一直虎视眈眈,但整个上层社会却流行着一股阴风,乾纲不振,令穿惯军装的他很不适应,社交场合那套繁文缛节也不合他的性格,和家人随口敷衍了几句,就回房休息了。
下午,华连诚和弟弟们去照相馆取照片。他们那张在六角亭里合影的照片效果之好,连华连诚都感到有些意外。“德国的照相机质量就是好。”他想,看着这张清晰的照片,嘴角浮现了笑容,渐渐的,笑容僵住了,他内心忽然间涌起了一丝不安,但这隐约的不安感来自何处,自己也弄不清楚。
回来时他们没坐电车,一路闲聊逛街,发现路边有越来越多的行人聚在一起看报,议论纷纷,只听见报童们沿街大声叫卖报纸:“号外,号外!中日两军北平开战了!看日本人打卢沟桥的消息,看宛平县开火的消息!”
华连诚等心头大震,赶紧买了一份国民党的机关报纸《民国日报》。
华连智拿着报纸读标题:“南京专电:卢沟桥中日两军冲突,平津戒严日方居心难测!”念到这里,和大哥对望了一眼,都感到事态严重。他继续念道:
“……昨日(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夜间,日军一中队在卢沟桥附近夜间演习,集合归队时,突然扬言有日兵一名失踪,在宛平城外到处寻觅不见,意图进城搜索,并开枪示威;北平日特务机关也向我当局提出严重交涉,正谈判中,失踪日兵忽已归队,又借口须调查如何失踪情形,强命我方派员参加。正调查中,丰台日军已武装出动,强欲进入宛平城,并欲迫我城内驻军向西门外撤退,当为我方所拒绝,日军即开始向我射击,并以迫击炮轰城,而战事遂作……”
华连智放下报纸,怒道:“卢沟桥是中国领土,日本人真是欺人太甚!”
华连信问:“大哥,防守卢沟桥的是哪支部队?”
华连诚一直关注着中日对峙地区的军事形势,答道:“是冯治安的第37师,属于宋哲元的第29军,整个平津地区都由这个军防守。”
华连智把拳头捏紧:“终于打起来了!第29军喜峰口抗战威名远扬,定叫鬼子讨不了好去!”
华连诚说:“第29军当年可是在北平镇压过你们学生的哟。”
华连智干脆地说:“此一时,彼一时也。谁对外抗击侵略,我们就支持谁!谁搞内战,我们就反对谁!”
华连信关切地问大哥:“北平能守得住吗?”
华连诚眉头紧锁,脸有忧色:“《塘沽协定》签定后,北平已经无险可守,现在更是围城一座,且背靠满洲,临近大沽口,日军可由陆海两路迅速增兵……”说到这摇了摇头,“再说,这些西北军一向和中央貌合神离,未必靠的住,装备也不行,真要大打起来,还得靠我们中央军。”
华连信追问:“会大打起来吗?”
华连孝也问:“上海会打仗吗?”
华连诚说:“不知道。中日类似的局部冲突以前也有过,没有扩大。但现在两国就像是挨在一起的两个火药桶,一点火星就可能引起大爆炸!”
华连智指着报纸标题上“南京专电”四字说:“你们注意看,这是国民政府的官方消息,对事变过程的报道很详细,而以往类似的报道都是含糊其词的,这肯定是上面的意思。我看哪,蒋委员长已经下决心抗日了!否则,报纸里一定会小心谨慎地处理此事,而不去刺激国民的情绪。”
华连诚点了点头:“二弟的分析很有道理。”对华连智说:“事情紧急,我必须立刻回部队!我悄悄走,就不跟爸妈道别了,免得麻烦。你和爸妈说一声,晚上定亲一事,就取消了罢!”
华连智吃惊地说:“明天一早走也不迟啊,你又不是不知道爸妈为这事操心了多久。”
华连诚摇了摇头,态度十分坚定:“战事无常,军人上了战场,谁也难保不死,我们可不能拖累了安家小姐。”
华连智见大哥语出不祥,黯然无语,虽然两兄弟经常因为国事意见不一,但此时却为华连诚的慨然之气所感动。
那合影的照片洗了四张,华连诚在每张照片的背面用自来水笔写道“金瓯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这是清末鉴湖女侠秋瑾《鹧鸪天》词中的一句话,他将照片分赠给三个弟弟收留,以作激励。
注1:第87师源于蒋介石的警卫第一师,抗战爆发前一直部署在京畿重地,是最受蒋氏器重与信赖的部队之一,与第88师、第36师等同为国民政府重点培养的首批德械师,其装备、训练的现代化程度当时堪称国内一流,被称为新式中央军,在淞沪战役中发挥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