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韩和贵!”“到!”“章清宝!”“到!”“李启藩!”“到!”“郑略生!”“到!”……
“二排,符长生!”“到!”“齐元本!”“到!”“王肇香!”“到!”“季初五!”“到!”……
“三排,叶少清!”“到!”“李继田!”“到!”“刘仁忠!”“到!”“陈兴根!”“到!”……
夜幕下,一声声短促而有力的点名声和应答声在肃立的队列中回响。
队伍前一个高瘦的青年军官“刷”地一个转身,举手敬礼,以铿锵有力的声音说道:“报告易团长,十连集合完毕,应到一百四十九人,实到一百四十九人!全部到齐,无一人缺额!报告完毕,请长官训示!十连连长华连诚。”
第87师261旅522团上校团长易安华表情凝重,举手回礼,命令:“向集结地出发!”
常熟县城外,德制M35钢盔(注1)犹如一道道金属波浪绵延不绝,涌向东郊的集结区域。随着一声声口令,各支部队陆续整队完毕,黑压压的方阵齐整有序,沿京(南京)沪公路两侧棋盘似的布满了原野,除了轻微的武器磕碰声和田间偶尔传来的一两声蛙鸣,整个旷野鸦雀无声。
华连诚伫立在土坎上,和众位战友一起静静地等候着上级的训令。此时距七·七事变爆发已一月有余,日军已侵占平津,战火正在华北大地熊熊燃烧,战争的乌云笼罩着全中国。7月17日蒋介石在庐山发表著名的“最后关头”的讲话:“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淞沪地区早已是风声鹤唳,任谁心里都清楚:眼下是要在这儿和鬼子干起来了!
队伍正前方高高搭起的平台上,悬挂着巨幅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几盏汽灯将台子照得通明,台上站着十几位将校军官,居中的是时任京沪警备司令(后改称第9集团军总司令)的张治中将军。张治中身板笔直,脸庞清瘦,一身笔挺的甲种呢将官戎装,腰佩中正剑,灯光下将军领章泛发出黄澄澄的光芒,多少冲淡了几分眉宇间的儒雅之气。
张治中走到麦克风前,缓缓地扫了一眼台下军容赫赫的第87师——这支国民政府多年来苦心经营的精锐之师,他曾担任过该师第一任师长——以抑扬顿挫的语调开始誓师讲话:
“诸位同志,自甲午一役,我国失地丧师,我同胞忍辱负重,而徒抱复仇雪耻之愿者,已四十余年。而倭寇自此更逞淫威,肆其凶焰,蹂躏我主权,占领我土地,荼毒我人民,岛国野心,何日曾休?九·一八之血迹未干,一·二八之屠杀顿起,长城之役甫停,察绥之变旋作。含垢忍辱既已六年,创巨痛深,几难终日,无日不申儆军中,以湔雪国耻、收复失地为已任。一月前,倭寇复驱师启衅于卢沟桥,扰我平津,更且大举动员,图占冀察。然后挥师南指,侵我中原,以遂其逐步吞噬之迷梦。近日,倭寇侵沪舰队突以重炮轰击闸北,继以步兵越界袭我保安总团防地,我保安队忍无可忍,起而应战。
“事至今日,和平确已完全绝望,牺牲已到最后关头!治中率本军所部全体将士,星夜驰援淞沪,为保卫我先祖列宗筚路褴褛辛苦经营之国土,争取四万万五千万炎黄华胄之生存,当义无反顾,展开神圣庄严之抗战。我十万健儿之血肉,即为保卫国土之长城!
“光荣神圣的民族生存抗战之血幕将由你们展开!今日之事,为甲午以来五十年之最后清算。彼曲我直,彼怯我壮,彼为发挥野心之侵略,我为决死求生之自卫,无论暴敌如何披猖,最后胜利必属于我!望诸位将士毋忘我东北、平津数千万同胞呻吟于倭寇铁蹄践踏之奇惨,誓不与倭奴共戴一天!以当年喋血淞沪、长城之忠勇坚毅精神,扫荡敌军出境,不达保我领土主权之目的,誓不终止!”
张治中的话音一落,全场官兵便在政工人员的带领下发出如涛的呼声:“驱逐倭寇,还我河山!”“中华民族万岁!”随着呼声举起如林的手臂,无数攥紧的拳头在人群中晃动着。
大战在即,华连诚心潮起伏,尽管夜风习习,他胸口却燥热不已,说不出是兴奋还是紧张抑或是兼而有之。他抬头望了望夜空,满天星斗,银河如练,远处的田边树林飘笼着淡淡的夜雾,成群的萤火虫在如烟的夜色里四处流动,鼻中闻着风信子带来的泥土清香,身为江南长大的孩子,对这一切该是多么的熟悉!他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幼时和三个弟弟在夏夜乡下种种戏耍的情景……蓦然之间,他却感到有一种莫名的惆怅,眼前那些黄绿色和卡其色的军装、黑亮的钢盔和冷冰冰的枪支,与宁静如梦般的江南夏夜交织在一起,显得是那么的离奇古怪。
他拿出四兄弟一个月前的合影照片,端详一番之后,又小心翼翼地夹进了日记本中,不再想其他的事情,按住腰间的德制自来得手枪(注2),遥望东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要打大仗了!”
短暂的誓师大会完毕,第87师立即搭乘征集的汽车分批连夜向上海进发。该师在新式中央军整建计划中,曾作为机动作战摩托化运输的战术试验单位,多次进行过摩托化机动训练,所以此次进军上海,该部能够迅速利用就地征集的民间车辆实施有序运输,这也是中国军事史上首次进行的师级单位摩托化运输。
华连诚带领连部和二排上了一辆美制道奇汽车,为了多装人车厢里的座位已全部拆掉,大伙儿背靠背席地而坐。汽车的引擎发动起来,汇入了前进的车流。
入伍不久的新兵季初五悄声问身边的华连诚:“连长,刚才开大会时那个大官儿说些啥?文绉绉的,俺没文化,有些话听不太懂。”
张治中的讲话文白相杂,对于大多数士兵来说,确实不易听懂。
华连诚问:“那大概意思懂吗?”
季初五回答:“懂,就是叫俺们铆足劲儿跟鬼子干!”
华连诚说:“没错,就是这个道理!好好记住了!”
季初五使劲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连长,你是上海人,俺没去过上海,都说那是花花世界,洋鬼子教堂的屋顶是用金子做的,敲下一块来一辈子吃穿不尽,真的吗?”
华连诚笑了:“我也是在乡下长大的。等打完仗,咱们一块逛逛上海滩,到时叫我妈给你做豆沙八宝饭吃。”
季初五高兴地说:“那感情好!南京的韩大嫂他们也会做八宝饭,可好吃了,用的是上等糯米,雪白晶亮,上面还用蜜饯、莲子、桂圆、白果、核桃仁什么的摆着漂亮的图形,譬如星星、月亮、梅花、蝴蝶什么的,中间是豆沙心……看了就叫你哗哗地流哈喇子,吃了保管叫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过了一会儿,季初五有些不安地又问:“连长,你说咱们能打得赢日本鬼子吗?”
华连诚不答,眼望窗外的星空。
一旁的二排一班班长齐元本不耐烦地插话了:“嘿,瞧你这熊样,唧唧歪歪,要害怕回家吃奶去。”
季初五一下子涨红了脸:“谁说俺害怕?齐大个子,你别从门缝看人,把人给瞧扁啦!是狗熊是英雄战场上见!”
齐元本“嘿”地冷笑一声:“小公鸡扑棱棱地,逞啥呀……”一看连长把头转了过来,便只好把下半句话咽到肚里去。
齐元本自幼习武,人高马大,脾气暴躁。最出格的一事是有一次他在外面喝醉了酒,深夜迷糊之中走错了路,回的不是十连而是一连的营房,站岗的哨兵喝问口令,他破口大骂:“干你娘,瞎了眼,连老子都不认得了!”一连的哨兵当然不认得他,双方扭打起来,哨兵被打得鼻青脸肿,步枪也被抢走了,赶紧回营房去喊人,十几个一连的士兵从睡梦中惊醒,穿上裤衩拿着板凳棍子菜刀就冲了出来,齐元本还没糊涂到家,把步枪上的刺刀卸了下来,挥舞着枪托三下五除二把他们十几个人全放倒在地,还洋洋自得地说:“怎么样?要是我上了刺刀,你们全得见阎王去!谁不服,再起来跟老子练练……”动静闹大了,旁边十连的人跑出来看热闹,见地上躺了一堆人,齐元本还晃着脑袋在那说醉话,都喊:“老齐,你受伤了!”原来他背上被砍了两刀,自己还不知道……齐元本就此声名大噪,一般人不敢招惹他。
华连诚拍了拍季初五的肩膀:“小五,好样的!不管我们打得赢打不赢,这仗都得打!鬼子欺负到我们家门口了,作为军人,能咽下这口气吗?别忘了,这次参战的不光我们一个师,还有别的弟兄部队呢,我们身后还有四万万五千万同胞。”
二排长符长生凑了过来,从上衣兜掏出一盒“老刀”牌香烟,给华连诚递上一根烟,自己叼了一根,齐元本涎着脸把手伸过来:“排长,饶一根。”符长生一把将讨烟的手拨开:“娘的,上次推牌九欠老子的还没还呢。”齐元本讪讪地把手缩了回去,周围响起一阵低笑。
华连诚一看是洋烟,有几分诧异,他知道这个二排长平素抽喝嫖赌,百无禁忌,但月饷不多,因此多半拿孬烟劣酒将就着,便问:“这烟哪来的?”
符长生眼一翻:“别人送的。”
齐元本问:“排长,是从相好的那揩来的吧?”
符长生从嘴里拔下香烟,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子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能揩窖姐的油吗?”
齐元本被奚落后毫不生气,只是“嘻嘻”一笑。那次夜间打架事后,他本应被严惩,全靠排长符长生讲义气,极力替他开脱,因此只关了几天禁闭了事,而依照连坐法,符长生也跟着关了禁闭,两人就此成为好友。
符长生说:“这烟是苏州护龙街‘和里香’店老板送的。前天我和特务连的弟兄到苏州公干,顺便买烟,顾老板知道我们要去打鬼子了,说啥也不肯收钱。我说好,先赊着,等老子打了胜仗回来,一定奉还。”说着把烟盒放回衣兜,扣好兜扣,叼起烟,摸出火柴抛给季初五:“点上。”
他对华连诚说:“连长,我看哪,咱们这仗,准赢!为啥呢?你瞅瞅这阵势、这人心,听上面说咱们这个师只是个先锋,后面大队人马多着呢,还有从外国买来的重炮和飞机支援。我打了十多年仗,还没哪回见过这等气派的仗阵。那小日本在上海能有多少人马?听说也不过千把号人吧。”
符长生干瘪黑瘦,两撇八字胡须,也许是常年抽烟的缘故,满嘴黄牙,一双小眼眯着,眼光仿佛被烟熏过一样迷茫,看上去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可一上了战场,却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什么马牌撸子、快慢机、老套筒、中正式、花机关、捷克式、水机枪……十八般武器在他手里样样玩得精通,指哪打哪,百步穿杨。和军校出身的华连诚不同,符长生行伍出生,身经百战,九死一生,是个老兵油子。当年中原大战,他带领一个班首先爬上济南城头,得赏洋五百。在第十九路军时,参加过一·二八抗战,炸过日军的装甲车,两次负伤。也正因此,福建事变后第十九路军虽被解散,他却作为军事骨干进了中央嫡系的第87师。符长生多年征战,身上留下的累累伤疤比他的年龄要多得多。他经常脱了上衣袒露伤疤在军营中晃荡,尤其爱在新兵面前炫耀:“老子命硬,阎罗王不敢收!我爹当年给我取名‘长生’,那是有先见之明。”在士兵中威望很高。
论实战经历,全连没几个人能和符长生比,他这么说,不少人便议论开了:
“狗日的,这下叫他们尝尝咱的厉害!”
“小鬼子欺负咱们有年头了,大伙儿早憋足劲,就等着把小鬼子赶到海里喂鱼去!”
“娘的,当兵打鬼子,这兵才叫没白当!”
“小日本在地图上还没卵子大的一个地方,小鬼子站着没人高,蹲着没球高,怕它个球毛!”
大伙儿轰然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胜利的自信和对敌人的轻蔑。
季初五给符长生点上烟。符长生懒洋洋地靠在车厢里吞云吐雾,听着弟兄们的附和之言,悠然自得。
华连诚说道:“大伙别嚷嚷了,抽空打个盹,以后仗打起来,可就别想睡安生觉了。”把手里的香烟给了齐元本。
车厢里安静下来,华连诚借助挂在车蓬上的马灯,在颠簸中打开日记本,垫在双膝上,拔出自来水笔,写道:“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一日,我部奉命兼程开赴上海抗战前线,中日决战,迫在眼前,众同志同仇敌忾,士气激昂,誓破倭贼以雪国耻。”写到这里,停笔片刻,续道:“中华民族已陷于生死存亡之最后关头,念及于此,吾身为军人,为国成仁,虽死无憾!”
翌日清晨,第87师进入上海,第522团的车队开至淞沪线张华浜火车站附近。绝大部分士兵都是初到上海,从没见过这座东方大都市的豪华景致,但此时肩负重任,下车后便步履匆匆直奔预定防区,谁都无心驻足观看街景。
季初五边走边望,沿路但见商行店铺百货杂陈,林立交错,洋房货栈鳞次栉比,密密层层,虽然所过之处并非上海的市中心,但也看得他眼花缭乱,啧啧称奇:“俺的娘哟,原来上海是这么大,这么多房子,又该叫多少人住去?”他正东张西望地找洋鬼子的教堂,冷不丁屁股上吃了一脚,原来步子慢下来了,后面的齐元本抬腿就是一下。季初五吃痛,赶紧加快了脚步。
按中日双方于1932年5月5日签定的《淞沪停战协定》,中国军队不能进入安亭经太仓到长江江岸七丫口一线以东的上海市区及周边地区,上海的防务只能由地方保安团负责,上海居民已多年未见过自己国家的军队。此时,上海市民一早上街,便见到了一支支头戴德式钢盔、装备精良的中国军队向日租界方向开进,顿时明白了这是正规军而不是保安团,显然国民政府已彻底抛弃了屈辱的对日政策,无不鼓掌欢呼,纷纷奔走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