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师进至杨树浦日租界以北的虬江路至虬江桥一线布防,一部驻扎于吴淞镇蕴藻浜火车站至炮台湾一带,师指挥部设于江湾叶家花园。
十连先是穿过市区赶往虬江码头,由于师部考虑到北侧防御力量薄弱,半路上十连又奉命转赴吴淞驻地。在繁华的市区兜了个弯子又转出来了,许多士兵似乎有些失望。
吴淞一带是郊区,到处是成片的水田,河湖交叉,阡陌纵横,一派田园景色。一到驻地,华连诚立即下令清扫射界,挖掘弧形战壕,构筑机枪掩体和步枪掩体,彼此以交通沟相连,设置临时指挥所和预备阵地,工兵在阵地前布置铁丝网、地雷群和鹿砦。各排清点、调配武器,并测试了电话线路。
看到战前准备井井有条地进行着,华连诚感到一丝欣慰。
吃过午饭后,在当作临时指挥所的民房里,华连诚正比照上海市区地图仔细核对手中的日军街市据点资料。其实这些目标他最近几个月已经秘密地实地侦察过多次,这些资料都烂熟在胸,毫不夸张地说,那些街道、据点的位置都能闭着眼画出来。
由于中日关系日趋紧张难免一战,为了准确掌握日军部署情况,第87师、第88师呈准上级,安排连长以上军官,身着便装分批潜入上海市区进行实地侦察,对日军所建地堡、街垒,按自右至左的顺序,统一标号,标志在五千分之一的地图上,每个据点的通道、射向、兵力、可能配置的武器,均另册登记,除呈报上级外,每个步兵团印发一本备用。所以战斗打响后,这两个师能把敌人重要据点围困起来挺进至黄浦江岸,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事先准备比较充分。
这时,街头响起了喧闹声,只见一大群市民敲锣打鼓、浩浩荡荡而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军官和数十位商贾绅士模样的人,后面还有一批穿学生装的男女青年,许多人手里挥舞着红红绿绿的小旗,学生们慷慨激昂地唱着《抗敌歌》:“中华锦绣江山,谁是主人翁?我们四万万同胞!强虏入寇逞凶暴,快一致抗敌将仇报!家可破,国须保,身可杀,志不挠,一心一力团结牢,拼将头颅为国抛……”雄浑有力的旋律在街道回荡。
团长易安华也走出了团指挥部,和几个军官迎了上去。
一个站岗的士兵跑过来报告:“是上海市民组织的劳军慰问队来了。”
华连诚微觉诧异,部队今天刚进上海,想不到慰问队这么快就来了,又感到有些不安,嗅觉灵敏的日本情报机关,肯定也在密切关注中国军队的一举一动。此次作战原意是要乘敌人措手不及之时,以扫荡之势一举将敌击溃,把上海日租界整个拿下。但战斗尚未打响,就闹得沸沸扬扬,进攻势必失去突然性,可不是什么好事。
陪同慰问队的军官是师部的唐参谋,他介绍那位身材肥胖、着长袍、鼻架金边眼镜的是中汇银行的副董事罗品薰先生,也是慰问团的总代表,此外还有纱厂、煤业工会、自来水公司、轮船公司、百货公司等工商界代表和妇女运动促进会、复旦大学、沪江大学、同济大学、持志大学等高校学生组成的青年救国服务团代表等等。
众人纷纷握手,寒暄致意,场面甚为热烈。
学生们热情地把一只只写着“英勇杀敌”“保家卫国”字样的慰问袋分发到士兵们手里,里面装着饼干、罐头、面包、香烟、水果、布鞋、袜子、八卦丹、头痛粉、万金油等物品。士兵们接过礼物,个个喜笑颜开。
一男一女两位青年代表走上前,在街道中央展开了一面绣着“华夏长城,抗敌先锋”八个金字的大红锦旗,赠给全体官兵。
易安华接过锦旗,打开展示。几个新闻记者不失时机地用镁光灯拍下了这一幕。
只听易安华讲话:“守土是军人之天职!俗话说无功不受禄,我们却是无尺寸之功,先受了你们老百姓的恩惠,我们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全国老百姓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起来的,可是外敌却早已进了我们的家门,我们有愧呀!军事的力量要与民众的力量配合起来,才能得到胜利。现如今,我等持以百姓血汗换来的枪炮子弹,务必诚心竭力,歼灭仇敌——日本鬼子!”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掌声,久久不息。
华连诚老远就看到那个献锦旗的男青年高高的身影有些熟悉,走近几步定睛一看,国字方脸,剑眉星目,神采飞扬,果然是弟弟连智!不禁又惊又喜。
华连智也看到了他,叫道:“大哥!”快步而来。
华连诚捶了一下弟弟的肩头:“怎么这么巧?你们动作还挺快。”执着他的手走到街边。
“支援国军作战,我们学生责无旁贷!这些东西早些天就准备好了的。虹桥机场事件后(注3),上海气氛一直很紧张,日本侨民已经开始定量供应粮食,我们也知道就要开打了。昨天,上海各大学在闸北、江湾、吴淞等地举行新生考试,9点半,校方突然派人宣布停止考试,劝考生立即离开,不能片刻停留。虹口闸北一带断绝交通,只见鬼子架设机枪的汽车来来往往,公共租界内军警全体出动,在边界一带布防,种种紧张情形,和一·二八前夕差不多,战斗随时可能打响。今天一大早得知中央军进了上海,正好同学们组织去第87师部队慰问,我就争了个先,果然找到了你。”
“阿爸阿妈可好,连信连孝他们可好?”
“都好,家里人都很想念你。阿爸晓得上海要打仗了,就把工厂关了,给工人们发了生活费,叫他们回乡暂且躲避一时,等仗打完再回来上班。连信和连孝也要跟着姑妈回老家了,我留下陪阿爸阿妈。”
“上次匆忙离家,也没和爸妈打招呼,他们没气坏吧?”
“阿爸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不过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再说,你也是为了国家大局,他们也能谅解。这里与殷行近在咫尺,你几时有空,回家看望一下也好,阿妈现在整天为你担心。”
华连诚脸有愧色:“这几年忙于军务,实在是于孝道有亏。马上就要打大仗了,我现在不能回家去看望二老。这个仗打起来,我估计比一·二八战役更凶险,一时半会未必能停下来。留在上海太危险,你劝一劝爸妈,一起回老家!”
华连智说:“阿爸是放不下这些家业,这都是他多年的心血。再说,他老人家做了的决定,谁能更改?我也不打算离开上海!我们学校已经组织了战时服务团和救护队。大哥,以前我们被日本人欺负,是因为政府软弱,国家不团结,现在都转变过来了。你看,现在全国抗战兴军的热潮日甚一日,我们这样一个泱泱大国,四万万同胞上下同心一致,何惧一个小小日本?”说到这里,语调也高亢起来。
华连诚沉吟片刻,说:“我们是个泱泱大国,但几十年来却被东洋小国欺负得这么狠,单就这一点,就不可小看日本。大战越是临近,全国的抗战气氛越是高昂,不知怎的,我内心越是不安。”
华连智怔了一下,战斗尚未打响,兄长话语中却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味道,内心颇不以为然,问:“在上海打起来,你们有把握赢吗?”
华连诚想了想,实实在在地说:“要彻底击败日本、收复我国所有失地未免不切实际,但歼灭上海租界内的日军还是有把握的。《总体战》说过‘进攻是最好的作战式样’,日本人再横,也只有一条命,只要我军集中优势兵力发起猛攻,可一举成功!”
华连智脸上露出了笑容:“太好了,祝你们旗开得胜!不过,大哥你也要当心,战场上子弹可不长眼睛。”
华连诚说:“人活百岁,终有一死,军人战死沙场,死得其所!就怕辜负了国家的重托,死亦不安!”
华连智见大哥话里句句带“死”字,出言不祥,笑容顿敛。
华连诚见弟弟神色不对,便撩起军衣的一角:“你放心吧,今年是我的本命年,系上阿妈做的红腰带,能保佑我逢凶化吉。”
华连智笑了一笑,说:“大哥,我给你介绍几位好朋友。”拉着他走进人群,指着一个黑黑瘦瘦、其貌不扬的青年,“这位是司徒树羽,湖北人,我在北平念书时的大学同学。他可了不得,一句话,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指着一个穿西装的青年,“他是邵瑞林,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的毕业生,精通日语,是咱们河山县老乡。他俩是我最好的朋友。”
司徒树羽笑道:“我可不是什么九头鸟,本人名叫树羽,顾名思义,只不过是一只在树枝上喳喳叫的麻雀罢了。”众人笑了起来。
邵瑞林皮肤白皙,乌黑的头发上涂着闪亮的凡士林油,皮鞋一尘不染,一副小开气派,和华连诚握手时略显拘谨,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走到那位和他一同献锦旗的姑娘面前,华连智神色有些忸怩:“这位是夏知秋同学,沪江大学音乐系的……”
华连诚心里明白了几分,见那姑娘身材修长,明眸皓齿,樱唇修鼻,暗赞:“好标致的姑娘,二弟有福气。”黄浦江畔的沪江大学,原是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上海有不少富家子女就读该校,他对此并不陌生,更重要的是,如今沪江大学处于中日两军对峙的前沿,敌海军陆战队已进驻其中,而这正是第87师将要攻击的目标。
夏知秋大方地伸出手来:“你是连智的哥哥?你好,华上尉!”
华连诚握着那只柔软而热忱的手,犹如握上了一只带有温度的精瓷,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上尉哪?”
夏知秋“咯咯”一笑,指着他领章上的一条金黄横线和三颗立体三角星:“一横三星,难道不是上尉?”
华连诚说:“你识得军衔啊,真没想到。”
夏知秋说:“太小看人了吧。别以为战争只是男人的事情,我们也参加过军训,也会打枪。”
华连智说:“沪江大学早就停课了,现在已被日本人占领。各校串联抗日救国运动,她是最积极的一个。对了,说来巧得很,夏知秋的叔叔夏启益先生是上海华商纱布交易所监事,跟阿爸是多年的老相识了,说来大家也不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