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连诚说:“原来是夏府的千金,怪不得……”夏启益的名头他以前听说过,他是吉林人,原来在吉林和黑龙江开了好几处马场和参场,后因日军入侵,东北时局动荡,便将家产变卖作金条携来上海投资发展,短短几年就获得很大成功。
夏知秋接过话头说:“什么千金呀,你不也是华家的大公子吗?大家现在都是携手抗日的同志,这些无聊称呼就免了吧。”
华连诚“呵呵”一笑,这姑娘秀美的外表下却有一颗好强的心,当真是人不可貌相。他对连智再三叮嘱:“仗一打起来什么都保不住,你一定要劝说父母尽快离开上海!”
傍晚,田边的空地上,三三两两的士兵们正坐在一起纳凉,上海一带,8月中旬仍很闷热。
齐元本打了个赤膊,拿了一根竹竿,正在演示花枪,只见他步伐开阔,运力一线,竿出如射箭,竿收如捺虎,其快如电,其势如风,把枪法中的扎、点、穿、挑、拨、扫、崩、截等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支竹竿上下翻飞,变幻莫测,如同活了一般。围观的士兵们纷纷叫好。
齐元本是河北沧州人,沧州武风兴盛,他自小便爱习枪棒,兼之力大,当兵前在当地武林已小有名气,耍完枪后,抱拳作礼。一众士兵还不过瘾,纷纷叫道:“再来一个!”齐元本也不推辞,又耍了一套通背拳,一双手臂圈、揽、勾、劫、削、摩、拨、扇,出手为掌,点手成拳,甩膀抖腕,放长击远,发力冷弹脆快,一招一式都深得通背拳的要领。周围彩声如雷。
这边练武,那边也有人拉开嗓子唱起了高亢挺拔、行腔酣畅的豫剧《百岁挂帅》。
第87师的官兵来自全国各地,但以南方苏、皖、浙、赣、湘诸省人居多,不过这些士兵没有北方的弟兄们那么闹腾,有人捏着鼻子、尖起嗓门唱起了湖南民歌《十想郎》:“一想我的爹娘,爹娘无主张,奴家长得这样大,还不办嫁妆呀,哎咳哎哟,还不办嫁妆呀……”周围一阵哄笑。
耍玩拳棒后,回到作为临时军营的仓库内,齐元本正大刺刺地挨个收新兵慰问袋里的香烟,见符长生坐在弹药箱上有些懊恼地翻着慰问袋,知道他那袋里没有香烟,便挨着他坐下,捧出几包“黄金龙”和“大联珠”,塞到符长生面前:“排长,烟。”
符长生瞪了他一眼,吸了吸鼻子:“你小子,狗窝里还能有剩粮?”
齐元本“嘿嘿”一笑:“我欠你二十多块,这些,总抵得上几块法币吧。啥时再弄几包‘白金龙’孝敬你。”
符长生踢了他一脚,把香烟收了。
少尉连附(注4)钱才官走到华连诚身边,递给他一份报纸,指着上面的文章说:“看看这个,是令弟的手笔吧?”
这是8月初的一份报纸,文章标题是《最后的呐喊》,署名是“华连智”,上面写道:“……日本久已不认我们‘国为独立之国,民为独立之民’了,日本不仅要侵吞我们的国家,奴隶我们的国民,并且不容我们民族和他们并存,这是他们已定的国策。我们无法偷生,不能苟全,只有奋起抗战,主和是自取灭亡之道。只有动员全国一致抗战,才是我们民族唯一的生路……我们‘四省’亡掉几年了,‘冀东’、‘察北’久非我有了,卢沟桥已成为我军民的坟墓了,平津又相继陷于敌人之手了,半壁河山已经变色,万万同胞沦于惨痛境地,我们还不奋起拼命,我们还有人心、人性吗?蒋委员长召示救亡图存四点,我们竭诚拥护。孙院长所主张的革命战法,切望中央早日采行。总之,今日已到我们民族生死存亡最后关头。我们泣求政府,集中全国力量和敌人拼斗,使人人都有救亡效死的机会……”最后的一句话是:“经我们血染的河山,一定永久为我们所有,民族的生存和荣誉,只有靠自己民族的头颅和鲜血才可保持!”
钱才官赞道:“这篇文章被多家报纸转载了,有文采,有激情,好文章!”
华连诚笑了一笑:“热血青年嘛。”确实,论起文笔工夫,二弟是他们兄弟中最出色的,华连诚也为之骄傲。
外面有士兵喊:“师长到!”
原来是师长王敬久中将在易安华的陪同下前来各部巡查。
全体官兵起立敬礼。
易安华说:“今天上海各界朋友前来劳军慰问,官兵们士气很高,求战心切。”
王敬久,江苏丰县人,身材魁梧,长脸细眼,黄埔军校第一期步科毕业,当年在黄埔受训时便称为“徐州三王”之一,曾屡建战功。他四处望了望:“工事修得不错,还缺什么东西吗?”
华连诚答道:“主要缺三样:一是缺坚固材料修筑工事;二是我连还缺二四式防毒面具二十六只,上海地势低洼,有利于敌人施放毒气,不可不防……”
王敬久打断他:“防毒面具不是人手一只的吗?”
华连诚回答:“有些防毒面具是几年前制造的,滤毒罐质量很差,训练时发现根本起不到防毒作用。”
以前从未有人反映过防毒面具的质量问题,王敬久怔了一下,说:“我们已经算不错了,各个部队都在喊物资缺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国府有困难,大家要体谅。”
华连诚默然。
易安华说:“华连长训练严格,要求一切从实战出发。滤毒罐的问题,他们做过试验,不同型号的面具确实有很大差别。”
王敬久“唔”了一声,对易安华说:“防毒面具之事要尽快向军需部上报,材料的问题,可以找当地民众协商解决一下。哦,你刚才说缺三样,还有一样是什么东西呀?”
华连诚答道:“第三样缺的不是东西,是人!缺有实战经验的军官和士官。全连参加过实战的人不多,和鬼子打过仗的更少。”
王敬久点了点头:“你说得很对呀,这也是我们考虑过的问题。师里已经从其他部队紧急征集了一部分有实战经历的士兵,这两天就会分派到各个连队,充实你们的力量。”
华连诚强调了一句:“特别需要的是和日本军队交过战的士兵。”
王敬久看着易安华“哈哈”一笑:“你这个连长还蛮会讨价还价的哟。”
华连诚认为,国内的军阀军队和现代化的日军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因此国内战争的那一套做法和经验搬到如今的战场是不适宜的。他正欲再分辩,却见易安华对他挤了挤眼睛,便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
易安华说:“第87师深受委员长信赖,无论是人员和装备都是优先供给,这一点我部全体官兵都铭感在心,必将在抗日战场上奋勇争先,不负期望!”
王敬久转头笑眯眯地对华连诚说:“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中央陆军军校第九期第一总队步科毕业。我是黄埔一期的,我们也是校友嘛。我早就注意你了,在校期间,你的兵器学、军制学、地形学、战术学、筑城学,成绩都是优秀。民国二十四年华东国防大演习(注5),你还是实习排长,就有突出表现。毕业后带的连队,各项科目考核成绩在全师也是出类拔萃。这次组织干部便衣实地侦察日军上海市区布防,又以你所提供的侦察情报最为完善详细,难得啊!小伙子有前途,好好为国家、为领袖效力,以后肯定能当上将军。”
华连诚回答:“师长过奖了,卑职只是尽一个革命军人的本分。”
王敬久脸有嘉许之色,说:“你们出来看看。”走上军营旁的一个小山坡,摘下胸前的德制蔡斯望远镜,递给华连诚,用手指着黄浦江吴淞口方向:“你们看。”
华连诚接过望远镜,落日的余晖下,只见黄浦江上几艘悬挂旭日旗的日本军舰,冒着黑烟,在汇山码头到吴淞口之间不断来回巡弋,黑洞洞的炮口直指中国军队的阵地。
易安华说:“这一带的我方炮台,根据《淞沪停战协定》,已被拆除,仅残留炮座。假如这些炮台还在,无论火力如何,倭寇军舰断不敢在我方阵地前如此放肆!”
王敬久感慨地说:“国家受人凌辱到如此地步,我们军人要承担主要责任。这次民族大决战,正是我辈军人报仇雪耻的时刻,为国家牺牲要从我们身上做起。”转身对周围的人说:“我们师是新式中央军,是委员长亲手栽培的示范部队,国府把我们依为肱股,我们一定要在上海打出中国军人的威风,起好表率作用,不能辜负委员长的厚望!”
华连诚并非头一次领略日寇的淫威,在上海读中学时,他就曾目睹虹口租界的日本水兵肩扛上着长长刺刀的步枪,高唱着《江田岛健儿之歌》列队行进在大街上,向中国平民百姓耀武扬威,因此当时便立志从军报国,毅然放弃了作为长子继承华家产业的机会,报考了中央军校。他看了后默默地将望远镜转交给身边的排长和士兵们。
望远镜在一个个官兵手里传递着,大家默默地看着,心里像堵满了石头。
注1:镶有青天白日徽记的德制M35钢盔是德械师装备的明显标志。据可查的记载,到1936年中国共向德国进口了三十二万顶M35钢盔,国民政府嫡系部队基本配发了M35。山西忻口战役中,前来增援的中央军第85师就因为佩戴M35钢盔,而被日军判定为主力部队,遭到猛烈打击。
注2:德械师士官和下级军官装备的手枪为7.63毫米毛瑟M1932型半自动手枪,俗称“驳壳枪”、“盒子炮”、“匣枪”、“快慢机”等,“自来得”之名虽在民间流传较少,却是较为正式的称呼。这种手枪在中国应用非常广泛,来源也很多,有舶来品,也有的来自中国兵工厂、修械所甚至私人制枪作坊,质量千差万别,而第87师装备的毛瑟手枪全是从德国进口的原装货。
注3:8月9日下午5时30分左右,日本海军陆战队驻沪第1中队大山勇夫中尉(一说军曹)和斋滕与藏一等兵两人,驾车至虹桥机场的我国驻军门卫附近,企图越过警戒线侦察刚到该地的第61师之658团和659团的情况,被哨兵击毙,此即“虹桥机场事件”。
注4:当时国民革命军编制,团、营、连这几级,分别设有团附、营附、连附之职,性质相当于主官助理,但不是副职。
注5:为了准备对日作战,1935年秋国民党军队在京(南京)杭国道溧阳至句容段举行规模空前的大演习,出动军队二十五万人,共计有十八个师,六个独立步兵旅、两个空军大队、两个炮兵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