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暖儿曾经以为自己是从树洞里蹦出来的,大约是棵槐树,像小区路口的那一棵,腰身上有个神秘的洞,边缘潮乎乎的,经常看得见蚂蚁进进出出。
直到那一年弟弟艾不多出世,她才知道原来孩子都是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她目睹了妈妈任海燕的肚子一天天胀大的全过程,还被允许将手贴在那肚子上,感受里面的汹涌起伏,又惊又奇。然后,一夜之间,这个让她十分好奇的鼓胀胀的肚子瘪了下去,而一个哇哇哭着的玩具似的娃娃被抱到了她面前。
艾暖儿好奇地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触了触娃娃的脸,软得很不真实。她被告知,这是她的弟弟,名叫艾不多。
艾暖儿没法忽视艾不多的存在。她的身边突然空荡下来。当她从一堆积木或是一本图画书里缓过神来,发现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在围着艾不多打转。这个弟弟啊,真喜欢哭,还喜欢拉尿,没一会尿片就湿了,弄得大人们忙个不停。艾暖儿在心里叹一口气。
只是叹气而已,艾暖儿还是很喜欢这个弟弟的。他似乎也喜欢她,每当她冲着他扮鬼脸,吐舌头的时候,他就会咧开嘴笑起来,小舌头粉嘟嘟的。每到这时候,艾暖儿就会乐不可支,从心里笑出声来。
后来,因为一个鸡蛋,艾暖儿知道了她和弟弟艾不多不一样。她不是从妈妈任海燕肚子里生出来的。
那她是从谁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呢?这疑问压在艾暖儿心头很多年,像一只越长越粗壮的虫子,时不时地抬起头来。可她没法问,依着孩子敏感的本能。她只能由这虫子在心里抬起又趴下。当它趴下的时候,艾暖儿和别的孩子没什么区别,一样笑一样哭一样说话。当它抬起头的时候,艾暖儿就变得与平时不一样,她无声地转动一双眼睛,似看非看地,可眼前的人与物,还有声音,都进不去她的眼里心里,她的心不知飞去了哪里。
那只鸡蛋,以一碗水蒸蛋的形态摆在桌上。“妈妈,我也要吃蛋。”正给艾不多碗里舀蛋的任海燕愣了一下,舀了浅浅的一勺装进艾暖儿碗里,动作有些潦草。满心期待的艾暖儿,眼巴巴看着满碗水蒸蛋飞快地浅了下去,而她碗里,只有半个月亮似的一团,嫩黄的,小小的。眼泪一下涨满了艾暖儿的眼睛。一桌的人都不说话,艾暖儿将头埋下去,只有艾不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厕所拐个弯,就是厨房。声音传过来,“你刚才那样,看暖儿难受的。”
“不就剩一个蛋嘛,明天去买就是了。”
“我是说,你别那样,不多也不差这几口。”
“他那么小,暖儿有很多菜可以吃嘛。”
“孩子会觉得你偏心。”
“我是有点偏心,不多小嘛。”
“手心手背都是肉。”
“你别想那么多,我未必不舍得这么点鸡蛋啊,今天不是情况特殊嘛。不过啊,我现在才知道,这肉和那肉还真是不一样,不多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暖儿虽然不是你生的,可就和咱们的孩子差不多,你以后再别这样了,孩子大了……”
艾暖儿埋下头,一股浓烈的腥臊气从黑乎乎的坑洞里冲上来,熏得她一阵头晕。迟疑一刻,她伸手按下冲水按钮,厨房里静了声。
就这样,五岁的艾暖儿似懂非懂地知道了一些真相。可为什么她就不是妈妈任海燕生出来的呢,她真是从树洞里蹦出来的吗?这想法遏制了性格中的任性,艾暖儿忽然间长大了,眼眸里有了深潭般的色调。
事物是经不得对比的。比如,苹果有大小。艾暖儿刚伸出手,大苹果已经被任海燕拿起放在了艾不多面前。如果只有一个,任海燕会象征性地削一小块给艾暖儿。起初,艾暖儿觉得委屈,嘴角不自觉地瘪起来。慢慢地,她不伸手了,调转目光,仿佛没看见眼前的一幕。艾暖儿的噤声,让一家人慢慢习以为常,有好吃的好玩的都尽给艾不多。倒是艾不多,也霸道,也骄蛮,却似乎格外喜欢这个不爱说话的姐姐,反而将吃的玩的塞给她。艾暖儿摇头,艾不多不依,一定要她接。艾暖儿接过来放在一边,不急着吃,不急着玩。
艾暖儿觉得艾不多可怜,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哪有恣性的权利。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怕他摔倒,跟在屁股头喊“担心”,可他偏偏喜欢摔倒。好端端的,他就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不是这里撞一下,就是那里磕一下。怕他受疼,含在嘴里都怕化掉,他偏偏三天两头地疼一疼,牙疼、肚子疼、眼睛疼、嘴巴疼、耳朵疼、胸口疼,弄得一屋子人受惊。
唯一镇定的是艾暖儿。她越来越习惯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和一个布娃娃说话,用橡皮泥捏各种东西,翻一本读了不下二十遍的童话书,里面的故事她可以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在随手可以找到的纸上画仙女画公主画小动物,玩过家家的游戏一个人扮演妈妈孩子医生老师……
一天,任海燕忽然发现艾暖儿衣裳下鼓起两个隐约的小包包,才想起来自己很久没给艾暖儿洗过澡了。似乎从五岁那年起,艾暖儿就开始自己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