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台上,何无疆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患者。他不认识他的脸,这张脸沧海桑田,不复当年。他认得他身上的刀口,胃腹部,近半尺长的刀口,这是他亲手划开的,也是他亲手缝合的。手术医生看刀口,恰似艺术大师欣赏自己的作品,眼神大多比较自我迷恋。何无疆的眼神却很木,也很冷,冷得瞳孔都收缩了。
这是一个犯人,监狱里的犯人。省第一监狱是全省模范监狱,监狱很大,关了几千号犯人。监狱和丹青市人民医院是常年的合作关系,监狱有重患者,监狱医院处理不了的,就往这里送,何无疆多次给犯人做过手术。他历来注重和患者的沟通,他认为沟通和医术同样重要,甚至比医术还重要,沟通不到位,迟早出问题。即便是犯人,做手术前他也会详尽沟通。但这个犯人是特例,大清早被警车送来的,来了四个狱警,这就有点超规格了。犯人出门和老板差不多,老板讲究带了几个跟班的,犯人的身份也要靠狱警的人数来体现,一般犯人都是两个狱警押送。四个狱警跟着,要么是重犯,要么是危险系数较高的。
狱警老李是何无疆的老熟人,当年他是小警察,他是小医生,凡是小的,都得受气,受了十几年,都练成了海纳百川。老李是防暴警察出身,腰身壮胆气豪嗓门粗,年轻时抓捕一个挟持幼儿园孩子做人质的歹徒时,身体落下残疾。歹徒从三楼跳下逃走,老李紧跟着跳下,膝盖骨摔碎了。后来转到监狱工作,多年来,他给何无疆送来过百十号犯人做手术,两人说话极其随意。老李说这回可没有家属跟着结账,你给省着点,监狱经费很紧张,你懂的。何无疆说我不懂。你当省点钱容易?我手机整天当成计算器用,一开药就得左算右算,真是日子艰难的患者,我算算账也不嫌麻烦。你监狱装什么穷,我每次去你们监狱医院给犯人做手术,我都感叹你们真富,你那小医院的设备快赶上我们了。老李说设备顶个屁用,我们狱医不行,玩地雷的耍不动火箭炮呀,只会治治发烧感冒皮外伤。何无疆说我得进手术室,你去门口等着,这人疼痛成这样,要么肠穿孔要么胃穿孔,溃疡引起的好办,要是肿瘤引起的,你得拿主意。老李问,你觉得呢?何无疆说不知道,这会儿没办法检查,做检查得排空肠胃,没那个时间了,只能直接剖腹检查,再耽搁会夺命的。
何无疆只当是个寻常的犯人,寻常的手术。这犯人大半夜捂着肚子满地打滚,嗷嗷惨叫,狱医给打止痛针,一点也没用。何无疆根据检查、症状及体征判断,是胃穿孔或肠穿孔,就直接把人送进手术室了,这种手术预计一小时足够。可是骤然间,患者身上这道刀口,像金环蛇的信子,冰冷滑腻的,蜇疼了何无疆的眼睛。他站了一阵子没动。助手小刘手起刀落,沿患者胃腹部原有刀口,划了下去。这是惯例,一道疤总比两道疤好。
小刘双手拉钩,撑开刀口,这个时候何无疆应该操作了,他忽然说,小刘,我来拉钩,今天你主刀。
小刘做得很顺利,他把患者肠子抻出腹腔,翻了个遍,很快找到穿孔的部位,看看穿孔有点大,就把这一截切掉,缝合。就在他准备把满堆肠子放回患者腹腔时,何无疆说慢着。小刘有点诧异。这截切下来的肠子,经病理科快速冷冻活检,确认没有问题,也就是说,这个穿孔是由溃疡引起,和肿瘤及结核无关。何无疆捏起患者体外那大堆肠子仔细看,看着拽着,把患者腹腔中的肠子又抽出来一大截。人体的肠子几米长,颜色形态和超市里的猪肠同样,胡吃海喝的人,肠内壁挂满油脂,糊满肠道;生活不规律饥一顿饱一顿的人,肠色发暗,粗大肥腻却欠缺弹性;相对来说,饮食讲究的人,肠色粉嫩,肠壁厚而紧,只有一层薄油。人体的每个器官都没有学会说谎,它们忠实地守护着主人的全部秘密。这个人的肠子可谓清汤寡水,松垮垮地颜色十分暗淡。显然是饮食太差,缺乏运动。
何无疆指着肠体上靠近直肠位置的一小块灰斑对小刘说,把缝合拆开,从这里取样,再送病理科。小刘说何老师,不可能有问题,如果是肿瘤引起,刚才整个肠子就是糟腐的,根本缝不住,只能皮外引流。这块斑会不会是先天的胎记?
胎记每个人都有,大多数人长在脸上或身上,极少数奇葩,他们的胎记会比军统特务的暗号还隐秘,干脆藏在内脏上。何无疆就是天生破解暗号的人,他说八成是胎记,两成不是,但我们必须把这两成也完全排除掉。这世上什么样的怪事都有,碰巧看见了,就得弄清楚。江河有源,如果洪水泛滥,找源头就没意义了,那时候得把整个河道都切掉。
二比八的比例,二胜。病理科很快打来电话,这块黄豆大小的灰色斑块,并不是胎记。它是源头,细微得根本不会让当事人感觉到异常的源头,正在积蓄力量养精蓄锐的源头,当它泛滥开来,它有一个惊世骇俗的名字,癌。
按照惯例,手术过程中发现其他情况,主刀医生必须亲自出去向患者家属说明,取得共识,让患者家属签字,方可继续手术。何无疆没出去,他给老李打电话。老李嚷嚷,无疆你就宰熟吧,肠穿孔咋就变成癌了?你们医院不能这么搞创收呀。看我们是公款是不是?你当他是公务员全报销啊?我们监狱经费很紧张,全是纳税人的钱呀。何无疆说少废话,我让人接你进来,眼见为实。老李换手术衣,消毒。跨到手术台前一看那具开膛破肚的身体和那堆血糊淋拉的肠子,一个没忍住,哗哗地呕吐起来。何无疆让他看清楚那块灰斑,老李说,这玩意要发作得多长时间?何无疆说纯属碰巧看见。不是发现得早,是发现得太早。肠穿孔和它没有关系,它还在萌芽状态。我也是头一次碰见这种事。半年之内,应该不会出现问题。老李说无疆,他刑期还有四个月。我们今天送他来,是做肠穿孔手术。你也知道我们的情况,犯人需要手术,都是通知家属全程负责。这犯人抢劫盗窃,这回是三进宫了。他没有任何亲属,这种人就是枪毙都没人收尸。
老李,我这里只有患者。只要他躺在我的手术台上,他就是我的患者。何无疆盯着老李说,都是人,老李,你要是为难,打电话给你们监狱长,我跟他解释。
解释个啥,做!老李手一挥,宣布命令似的,所有费用记到肠穿孔上,我可从没进过手术室,我没见过这块斑。我们不能开这个先例,把他出狱之后的癌都包了,我们几千号犯人呢。
手术室气氛陡转轻松,麻醉师和护士甚至聊起了一部刚上映的电影,只有小刘没话,他得全神贯注地操作。这种手术是全麻,患者跟死过去一样,什么也听不见,张天师来了都叫不醒他,所以手术室每逢这种毫无悬念的手术,都是边聊边做,话题包罗万象,女的说减肥美容,男的说国际风云。反正每天都是给人开肠破肚,面对没完没了的血色和肿瘤不说点闲话,简直会憋闷死。大手术就不行,气场不一样,过于肃穆和压抑,稍有疏忽,台上的人随时可能变成死尸,没人敢开玩笑。
这个犯人,是何无疆的老相识,何无疆从来不愿意想起,却是锥心刺骨,怎么也无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