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叫梁小糖,名字很甜蜜,命苦,苦得比黄莲还噎人。梁小糖的老家离何无疆的老家不足百里地,分属两个县。何无疆的老家很普通,普通农家有多穷,他家就有多穷。梁小糖的老家很拔尖儿,穷得拔尖儿,全省近百个县,他们县穷成了冠军。何无疆和梁小糖并不认识。何无疆和滔滔都是考学考出来的,那个年代大学生比较稀罕,何无疆医科大学毕业后,理所当然地分进了丹青市人民医院。梁小糖走不了科举的路子,他小学都没念完,只能走草莽路线。他是背着铺盖卷儿来的丹青,在工地干活,那时还不叫农民工,就是个乡下的农民,小农民。他和何无疆相识在15年前的一个深夜。梁小糖今生注定了无法站着面对何无疆,他每一次都是被抬到他面前的。
当时,18岁的梁小糖深夜正在工地干活,挑灯夜战赶工期。他在18层楼,踩着架子给大楼外部贴瓷片。他不知道自己的脚是怎么踩空的,也不知道11楼那根钢筋怎么就接住了他。那根钢筋从梁小糖右臀刺入,左肩刺出,贯穿整个上半身,把他吊在了11楼。
梁小糖的手术做了一夜,胸外科心外科普外科骨科紧急联动,联手完成。光是取出那根钢筋,就用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手术台上站满医生,各做各的,何无疆在梁小糖上腹部划开三四寸长的刀口,做剖腹探查,双手往里一伸,知道不妙,梁小糖的半个胃毁坏了,那根钢筋从他的胃部穿过,梁小糖吃的晚饭溢出,流满腹腔,何无疆清理干净,开始给他补胃。这种情况之下,何无疆有两个选择,他完全可以胃部全切,保命要紧,这样做没有后患,但患者太年轻,这么年轻的体力劳动者,如果没有了胃,吃的东西从嘴巴直接进肠道,毫无生活质量,那活着岂非和死了一样。何无疆选择补胃,比女娲补天还艰险,术后稍有感染,就得二次手术,二次手术就没有选择了,只能全切。
梁小糖命大,那根钢筋像死神的一个玩笑,他的肝脏、胃、心脏受到重创,胯骨、肋骨、肩骨均有骨折。他的腹腔内大动脉令所有手术医生惊叹,大动脉紧贴着那根钢筋,甚至为钢筋调整了自身的弧度,好像是缩着身子给钢筋让的道,他太年轻,血管弹性超好,钢筋刺入时,他的大动脉应急性收缩。要是中老年人,大动脉硬且脆,绝对让不开,一被刺破几分钟就完了,神仙也留不住。
梁小糖术后住在普外科,何无疆是他的主治医生。他躺了两个多月,才可以拄着拐杖下床。梁小糖的治疗费用惊人,两个多月花了快十万,15年前的十万,在丹青市很不错的地段,可以买一套80平米的房子。包工头每过几天来交钱,回回唉声叹气,他说何医生,这工程是层层转包的,到我手上也落不下几个钱,我怎么这么倒霉。就是死个人,十万也足够打发了。何无疆说,梁小糖逢人就说老板是菩萨心肠,怎么也不会让他就这样成个残疾人。
何无疆是替梁小糖说话,他把他当同乡看,他对这个无父无母的小同乡充满同情。他觉得自己如果不是会念书会考试,那么,他就是另一个梁小糖,30岁的梁小糖。当时科里人手紧,何无疆隔天值一个夜班,夜班随时被叫起来手术,从来不敢脱衣服睡,从来不敢放心睡过去,天亮了交完班,接着查房换药,上手术台,写病历干杂活,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天。何无疆是一台永远转动的机器。梁小糖开始叫他恩人,后来叫何医生,再后来叫何大哥,最后他叫,哥。梁小糖说,哥,考学有啥用呀,你看你,咋就比我还累呢?
何无疆鼻子发酸。他说小糖,18岁刚进大学的时候,我以为毕了业有个工作就什么都好了,可现在我还和当年一样,一无所有。我爸我妈岳父岳母,都老了,干不动活了,全指着我和你嫂子这份工资养活。梁小糖说哥,我每个月都买彩票,我要是中了大奖,第一件事就是买套房子送给你和嫂子住,你们三口人挤那一间小房,和我们工棚差不多。何无疆问,第二件事呢?梁小糖说,我想谈恋爱,找个念过书的姑娘谈恋爱,念过书的姑娘不一样。何无疆说都差不多吧,你嫂子名牌大学毕业,还不是整天蓬头垢面接送孩子买菜做饭上下班,看不出来她念的那些书有什么用处。梁小糖很认真,那可不一样,到事儿上就不一样了。我都没见她凶过你。何无疆笑,这倒是真的,她几年不发一次火。
梁小糖没人照顾,也没钱,包工头后来干脆不露面,打电话不接,去找就躲起来。不仅包工头,梁小糖几个要好的工友也不再来了。何无疆不担心,梁小糖说过他老家还有两个姐姐,日子过得不错,梁小糖是怕她们受不了,才不告诉她们的。当时梁小糖欠医院费用近7000元,恢复得不好,头晕胸疼胃肠疼骨头发冷,拄着拐杖勉强能走路,走几步就喘,一喘就出虚汗。
梁小糖手术后严重贫血,低蛋白血症,电解质紊乱,多脏器功能不全,何无疆每天给他补血补蛋白补营养,氨基酸脂肪乳葡萄糖都是大量补充。他去找过梁小糖的工友,工友支支吾吾的,都不肯再来照顾,问包工头的去向,工友异口同声,不知道。何无疆说小糖,要不把你姐姐叫来吧,你这样不能没人照顾。梁小糖说哥,我两个姐姐把我带大的,跟我妈一样,看到我这样,她们受不了。再说家里头都是姐夫当着家,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我怕姐夫给姐姐气受,得等我好了,慢慢地和他们说去。
滔滔每天炖汤,鱼汤鸡汤红枣汤人参汤,小火慢炖,熬得浓浓的,她怕何无疆累垮了,做饭炖汤分外上心。梁小糖足足喝了她两个多月的汤,每天两碗,一早一晚,何无疆用保温杯带去的。何无疆隔天值一个夜班,都是滔滔送饭,她不让他吃食堂的饭。他面对的世界凄风冷雨,她挡不住,她能做的只有做饭,变着法子做,让他吃饱吃好,五脏相连,胃暖了,心就不会太凉。后来滔滔做两份饭,何无疆一份,梁小糖一份。住院近三个月,梁小糖脸上有了光,被滔滔的饭菜滋养的。
何无疆30周岁生日,是在家里过的,滔滔做了几个菜,开了瓶酒,梁小糖吃到一半,把筷子放下,他说哥,我也没啥送你的,我身上一点钱也没有,明年生日我再补给你吧。这么说着,梁小糖忽然站起来,然后跪下去,砰砰砰冲何无疆磕了三个响头。声响太大,吓得滔滔怀里两岁的何有疆哇哇大哭。何无疆拉起梁小糖,小糖,你心里别觉得欠我的,我有个弟弟跟你同岁,小时候得病,治不起,死了。我就是因为他,我才选择学医。你长得跟他很像,我看着你亲。梁小糖放声大哭。
梁小糖失踪了。过完生日的第二天就失踪了。何无疆在护士站放了二百元钱,让值班护士在他不在时,给梁小糖打饭用的。梁小糖把剩下的一百多元也从护士手里要走了,护士都知道何无疆和梁小糖的关系,没多想就给了他。
当时梁小糖欠医院的费用是9394元,何无疆签字做的担保。不然医院早给他停药了。何无疆胸有成竹,他说小糖是回老家找他姐姐去了,过几天就会回来。一个月后,何无疆去了梁小糖的老家。梁小糖根本没有姐姐,一个也没有。他只有两个堂哥,早已形同陌路。他没有任何亲人,他在这个村子,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自从15岁离开这里,他再也没有回来过。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梁小糖以暖流的方式涌入何无疆的生活,以寒流的方式消失。何无疆被医院通报批评。按照医院规定,那笔欠款医院和何无疆各承担一半。他当时的基本工资每月四百元出头,他每月只能领一半工资,另外一半,还债,还梁小糖欠下的债。
何无疆是名牌大学毕业,硕士专攻肝胆外科,院长比较看好他,把他叫到办公室说,规定就是这样,医院每年被患者逃账上百万,我也是没办法。我跟财务说过了,全走医院的账,你这年龄上有老下有小,你不用还了。你知道就行了。
不,何无疆一字一顿,院长,我得让自己记住。
何无疆足足还了23个月,才把那笔债了结。他一直在等,等他来对他说,哥,我不是存心的,我是真没办法。只要这么一句话,何无疆就觉得足够。但是没有,连一个电话一封信也没有。从始至终,他对他全是真情,而他对他,全是算计。30岁的硕士生被18岁的文盲给耍了。就是耍了。不然他不会连一句话都不留下,连一个电话都不再打来,一切都是经过算计的。他给他手术、治病、买饭送饭、买内衣外衣买一切生活用品;他甚至给他洗过澡,像给儿子洗澡一样,下手无比轻柔,怕碰着那些刀口;他把他治好了。他把他扔下了。
从那以后,何无疆的心一寸寸地冷,一寸寸地硬,他再也没有和任何患者交过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