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细胞,在显微镜下,它的分子呈现出的图案,比绝代妖姬还要摄魂夺魄。晚霞晨露,凤凰牡丹,哪个也不及癌细胞绝美。美到极致是一种罪,绝色女子一般人见不到,她们只能是君王的掌中宝,癌细胞却是大美无疆满人间,谁都有机会遇见,谁都有机会沾上。几十年前得癌症,相当于彩票的头奖二奖,人数甚少,而今的癌症,和彩票末尾那种5元钱安慰奖一样,中奖幅度巨大,任何人都很容易得到。每一个生活在雾霾中的人,随时都有可能和癌细胞致命邂逅。
梁小糖肠子上的癌细胞,已被成功截掉,前延后伸,截掉六寸。就像女人子宫中的胚胎还不能被称之为人,梁小糖肠子上这块斑,也不能叫癌症,只能叫准癌症。何无疆坚信它已被扼杀在摇篮里。他没有让他放疗化疗,没有那个必要。他给他开了些抗肿瘤药物,跟老李交待清楚,让连服一个月。
何无疆每天早晨查房,身后带两个医生,两个护士,还有护士长,梁小糖身边三个狱警,总共九个人,可谓济济一堂。何无疆照例是问几句惯话,感觉怎么样?排气没有?梁小糖不明白排气,小刘会代何无疆解释,排气就是放屁,放了没有?很多手术术后的重要指标之一,就是排气与否。梁小糖说放了。他无论说什么,都是垂着眼皮。犯人都这样子,一个比一个低眉顺眼,没有底气。但何无疆觉得梁小糖如此,是他没脸见他。何无疆没拿他当梁小糖,他拿他当患者看待。躺在他的病床上,就是他的患者,他得管到底。直到梁小糖一周后拆线,何无疆也没有看到他的眼睛,他的头总是垂得很低。何无疆问老李,别的犯人都是一手输液,一手铐床架上,这人怎么脚也铐上了?不是四个月刑期就满了吗?谁也不会这时候逃跑,抓回来又多判几年,这笔账谁都算得清。老李说高危,明白吗?你们有高危患者,我们有高危犯人。这犯人有严重暴力倾向,犯人和犯人打架是常有的事,十几个男人塞一间屋子里,打架免不了,别人打架最多头破血流,这个梁小糖打架,回回从人身上咬下一块肉,他连狱警都咬过。昨天你们护士给他扎针,扎三次没扎上,我们怕他发狂,赶紧过去按着他。无疆,你交待一下,你们跟他说话都站远点。何无疆去护士站找了几块绷带,厚实绵软,他扔给老李,垫一垫,你们那铐子太紧,影响输液效果。
聪明人都喜欢和笨人相处,拿笨人开涮兼练智商。何无疆手下的小刘很聪明,他和急救中心的韩心智很要好。两人夜班对上了,没事就凑一块,主要是吃,在小刘这里吃,医生值班室总有吃的,住院患者送的,烤鸭烧鸡牛肉猪肘,牛奶果汁各式水果,什么都有。何无疆办公室也有,他在护士站留了把钥匙,让谁愿意吃什么,自己去挑。很多患者亲朋好友众多,来看望患者总不能空手,病房里的东西常被患者家属拎到医生办公室,名正言顺,借花敬佛。韩心智没吃的,谁也不会看急诊还带着美食去,韩心智就吃小刘的。何无疆每晚都到科室看看,他就住在医院家属院,十分钟就到,很方便。这是他自己定的规矩,多年从未中断。他上午下午都在科室,患者随时找得到他。晚上再看一眼,他放心,患者也安心。
何无疆每次见到韩心智,都是小刘值班,两人似乎很投机,大吃大嚼,高谈阔论。只要桌上没酒,何无疆就不制止,有时随手抓把干货,他也坐几分钟,聊几句话。韩心智说何主任,上次那个吸毒的,她果真才19岁,你怎么看出来的?何无疆问她现在干什么?韩心智说戒毒了,强制戒毒,现在推销保险。卖保险怎么比吸毒还能缠人呢,整天缠着我买保险。何无疆就笑,这个韩心智不光是笨,他还对人拉不下脸,他不被缠才怪呢。
有一种水果叫怪兽,深咖啡色,长长的像香蕉,皮上长满红色的软毛,削了皮,果肉淡蓝色,糯糯甜甜,汁水如牛奶。怪兽来自大洋彼岸,丹青市场上几乎见不到。何无疆看完重患者,拐办公室提起一纸箱怪兽,下午患者家属送的,打开看看,12只,他先揣夹克兜里四只,给滔滔和儿子带的。路过护士站给值班护士三只,夜班护士都是两人值班,其中一个的男朋友来探班,也坐护士站里头,唧唧咕咕,浓情蜜意,两人见到何无疆有些慌乱,何无疆只当没看见。他只会和护士长沟通这类事。
小刘和韩心智见到怪兽眉开眼笑。何无疆坐下,三个人各拿一把小刀,削怪兽的皮。刀是手术刀,刀片寸长,刀柄四寸,刀是侧锋,锋利无比,普外科医生值班室的桌子上,永远有手术刀,裁个纸片什么的方便随手。三人干的都是刀口上的营生,使起手术刀削怪兽,比屠夫切猪肉还顺手。护士的声音就是这时响起来的,护士喊道,刘医生,快来,58床患者窒息!小刘跑得比免子还快,韩心智紧随其后,何无疆在最后,三人都是左手怪兽右手刀,来不及放下。58床患者是科室赵医生的患者,73岁,直肠癌切除,有心脑血管高血压病史,术后情况平稳,差不多就要出院了,患者是吃馄饨噎着了,老伴给他包的菜肉小馄饨,他吃得太香太快,一口没下去卡在了咽喉部位。老伴给他拍背,同时按护士铃,护士走过去用了半分钟,跑到医生值班室叫值班医生又是半分钟。58床在走廊最东头,离医生值班室较远。所以有经验的老病号,在住院时会特别强调要求安排离医生值班室最近的病房。
这种时候,人命以秒来计数。何无疆他们赶到时,患者已经满脸青紫,一动不动,陷入休克状态,小刘在最前面,他直接扑到患者身上进行心脏按压,同时对护士喊,上呼吸机上吸痰器!护士迅速跑出去,等她回来最快也要一分钟。把呼吸机管子插入患者气管,最麻利的医生15秒可以完成。
已经来不及了。这个患者不可能等来呼吸机救命,他只需要一口空气,他的气管被馄饨堵死了,上不去下不来,再有两三分钟,他会死亡。再有一两分钟,他极有可能因这次窒息导致大脑高度缺氧,而成为植物人。何无疆上前,刚把手中的刀举起来,只见韩心智的刀已经落下,落在患者的咽喉,照着那只馄饨的位置切了下去。噗地一声,馄饨带着脓血从刀口迸出,直接击在韩心智的脸上。这时患者的气管中全是高压,馄饨是被强气流顶出来的。
就是这一口空气,救了这个患者的命。他很快缓过来了。他的老伴又哭又笑,情绪完全失控。这两个老人,儿女都在国外,两人都是医院的老病号,每年轮着住院,互相陪护,相依为命。小刘开始给患者喉部切口消毒并缝合。赵医生接到电话,正往病房赶过来。谁的患者谁负责,这是铁打的行规。值班医生只能代为处理紧急事宜,主治医生是每逢自己的患者有事,就必须到场的。所以医生大多会选择住在医院附近,不然大半夜地动不动跑来跑去,谁都受不了。
何无疆让小刘和韩心智到他办公室,他对韩心智说,你犯两个大忌,知道吗?韩心智说知道,第一,这是普外科患者,你们都在,我无权处置。第二,那把刀是切怪兽的,刀上都是红毛和果浆,如果一刀下去,没能把人救回来,患者家属要是追究,我们不占理。小刘的抢救措施才是无懈可击,即便没救过来,人死了,或是成为植物人,我们没有半分过错。
知道你还切?何无疆说,小韩,你不笨啊。
我没想那么多,来不及去想。我在急救中心,每天都是应急的事儿,我不可能先把情况都想清楚,我就一个宗旨,能救的我一定要救,能活的我就不能让他死。
我确定你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当时你不切,我也会切。但是我会在落刀时,把头部错开,这样就可以避开那只馄饨。我被鸡蛋羮和花生米打过脸,打得挺疼的。馄饨力道更大呀。何无疆说,而今的医患关系,已经十分恶劣和可怕,你是干急诊的,我相信你体会更深。今天你不作为,我不认为你有错;你做了,我个人向你致敬。
何无疆和急救中心主任老王关系很好,当年两人一同来的医院,住同一间宿舍,滔滔来了,老王立刻卷被子走人,老王的女朋友光临,何无疆也得快速消失。老同事老室友老交情,是可以交底的关系。何无疆知道韩心智是应聘来的,调不进来,于是常常值夜班,他好说话,同事有事都是让他顶班,或和他换班。韩心智被人打过两次,一次是一群酒棍,喝多了来医院输液醒酒,横七竖八躺在抢救室,发生争执,几个人打他一个人。第二次是一个中年男人大半夜送小女友来缝针,小女友割腕自杀,韩心智看过那道浅浅的刀口,说只破了皮,都没挨到血管,不用缝,消消毒就行。中年男人当即挥拳,还发了微博,说丹青市人民医院急救中心医生见死不救,不给红包不救人命。此微博被大量转发,医院的辩解在网上显得苍白无力。很多网民只相信他们自己想相信的,他们相信这个世界官必欺民,强必凌弱,医生宰患者,卖家欺买家,弱者永远无辜,强者一定有罪,玩自杀的必是危急的,穿白衣的必是冷血的。
韩心智被网民人肉,手机经常接到辱骂短信。他已经交了辞职报告,这个月干满就走人。老王对何无疆说,我这急救中心成了流动站,有办法的都走了。剩下的面对患者就一个心思,来看病是不是?那好,你说吧,你说怎么治就怎么治,全听你的。
何无疆对韩心智说,小韩,你到我这儿怎么样?我这儿比急救中心好一些,都是住院患者,只要沟通到位,一般情况下,没有暴力事件。当然,吵闹和纠纷也是免不了的。你们王主任那里,我和他协调。
小刘早已满脸通红,何无疆如此肯定韩心智,那就是对他的否定。不料何无疆说,小刘,你做得也没有错。这种情况下落不落刀,医学没有界定。我们,也有选择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