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其顺一夜没睡,烟一根接一根点。一路上,他没问萌萌什么。回到家已经凌晨2点了,他让萌萌简单洗洗睡了。他睡不着。他需要想一想,怎么和萌萌来一次深谈。萌萌大了,没有母亲的弊端就显露出来。这个年龄的女孩,开始有了很多秘密。尽管萌萌和他的关系一直算是融洽,但萌萌有了心事不会第一时间告诉他,也不会第一个告诉他。也许,萌萌心里是很孤独的。像他一样。
今天遇到的事,似乎比他这半辈子遇到的难题都要难,他不能不慎重。六点半,他掐灭烟蒂,起身做早餐。他做了萌萌爱吃的炒面,加了肉末、番茄、香菇丁。萌萌洗了脸坐到桌边,眼睛下面一圈青晕,表情怯怯的。姚其顺尽量显得温和:“放心,我会处理好的。学校那边也不会知道。不过,往后再不要和那些人去玩了。”
萌萌埋着头,用筷子挑着面条,久久不往嘴里送。不一会儿,一滴水珠“啪嗒”落下来。接着,又是一滴。
“好了好了,快点吃完了,爸爸送你上学。”姚其顺递过纸巾,语调温和地。萌萌低头接了,抹一下眼睛,接着吃起来。
在车上,姚其顺伸过一只手按在萌萌的手上,“中午放学我去接你,回来吃了饭睡个午觉。”萌萌乖乖的样子,望着前面点点头。
看着萌萌进了校门,姚其顺调头去了派出所。大厅里的人少了许多,不过还有几个蹲在那儿。可能蹲累了,差不多都侧着身子,用一边的膝盖垫在地上。玻璃窗里面的人也少了,刘警官还在。他面前摆着一摞表格,手里还拿着一张单子,正对照着在表格上划勾。划了勾的,放到一边。
姚其顺想,大概结果出来了。果不其然,刘警官一看见他就说:“哦,来得挺早。你姑娘是阴性,我特别留意了。不过,你这当爸爸的可别大意,万一出什么事,悔都悔不过来的。”姚其顺赶紧递上一支烟,心里充满了感激。这消息让他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笑意不自觉地攀上了眉眼。刘警官的圆脸似乎也耐看多了。
姚其顺和刘警官又聊了半个多小时,一直是刘警官在说,说毒品的危害,说他见过的一些孩子吸上毒后不可自拔的惨状,说民警的工作有多么辛苦,他们从昨天一直忙到现在连眼也没合一会儿,说老百姓不理解他们,背地里骂他们是“狠心狼”……
说着说着,刘警官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指一指玻璃窗外,“喏,还有这么些人的家长到现在也不来领人。有个老头在电话里发炸,说我哪有钱领他,三天两头地闯祸,你把他关进牢里算了,让我省几天心。你说说,我们拿他孩子怎么办?关吧,不符合政策。不关吧,没准他一出去就又去碰那东西了。直接送进戒毒所吧,现在没钱,戒毒所根本不收人。你说,我们怎么办?”刘警官将两手一摊,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
姚其顺不停地点头,这时开了口:“刘警官,我看你们也挺辛苦的。我呢,开了家不大不小的餐馆,中午想请你和同事吃顿便饭,不知肯不肯赏光。”“那不行,那不行。”刘警官将一双胖手像蒲扇一样摇起来,“政策有规定的。”
姚其顺不再坚持,“那好,以后有的是机会。这是我的名片,没准以后还会麻烦您。我这人喜欢交朋友,特别是耿直的朋友,您这个朋友我算是交定了。”姚其顺用力握住刘警官的手:“今后您有什么事,只要是我姚某帮得上忙的,义不容辞。我要是打半个嗑巴,您用砖头砸我都成。这次,我女儿的事就拜托您了。”
刘警官绽开了一脸灿烂的笑容,所有的弧度都圆乎乎的。他一直将姚其顺送到了二楼的楼梯口。
姚其顺走出来,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两条烟、一箱王老吉凉茶,让超市的伙计送到派出所,指名给刘警官。还附了张纸条:各位警官辛苦了。一点小小的心意,请笑纳。
他坐在车里,远远看见伙计进去、出来,才启动车离开。
去火锅城匆匆露了个脸,姚其顺去商场买了个背背佳书包。昨天他发现萌萌的书包太沉了,都快将她的背压断,萌萌正在抽条期,背已经微微有点驼了。他还买了一盒巧克力,萌萌爱吃,而且听说巧克力可以缓释心理压力。东西买完,放学的时间也快到了。
虽然是中学,可来接孩子的家长已经将校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年头,有孩子失踪的消息隔段日子就冒出来一个,弄得人心惶惶。姚其顺太忙了,没法保证天天接送萌萌,就给她订了辆的士,一天四次接她上学、放学,一个月六百块钱,图个省心。他将车停在路边,给的士车司机李师傅打了个电话,让他去跑生意。
姚其顺站到校门口的铁栅栏边,身后一片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有人在抱怨孩子的作业多,经常做到转钟还没做完。有人在说学校今天交看电影钱,明天交保险钱,反正有交不完的钱。有人在说老师嘴里讲素质教育,一考试起来照样排名比座次,都是虚的……这些对姚其顺来说,都不是问题,萌萌的成绩在班上一直保持前十名,他没操过心。钱,对于他就是一叠叠印了老人头的纸,他也从来没心疼过。他要面对的,可能比身后这些家长都麻烦。他不希望给萌萌的心灵上留下阴影,也不希望萌萌没能从这次事情中吸取教训,越走越远。(也希望萌萌能从这次事情中吸取教训,不要越走越远。)
铃响了。几分钟后,空荡荡的校园里开始出现一个个背书包的身影。人越来越多,渐渐汇成了汹涌的人流。姚其顺睁大眼睛,他回忆起萌萌穿的是件粉红色T恤。可是面对着潮水一般的人流,他的眼睛根本不够用了。好多孩子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他不得不伸长脖子,目光来回搜寻。突然,肩上轻轻一下。回过头,眼前是一张可爱的笑脸。
“爸,我早看到你了。”是萌萌。姚其顺呵呵笑一下,取下萌萌的书包。萌萌一把挽住他的胳臂。校门前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两人好不容易挤出来。萌萌的心情似乎不错,接过巧克力就剥开一块,送到嘴边想起来,递到姚其顺的嘴边。姚其顺摇摇头,“你吃。”
萌萌边吃巧克力边说:“摸底考分数出来了,我是班上的第三名。”“不错。”姚其顺望着前面,笑一下,“我也有个好消息,尿检结果是阴性。”“我本来就没有嘛。”萌萌脸沉下来,巧克力也放下了。
“不是说同学聚会吗,怎么去那了?”校门口的人流将快车道堵住了,姚其顺不得不将车倒上人行道,打算从人行道的另一端开出去。他看着后视镜,不停地调整车位,没看萌萌。
“是孟莉过生日。就是我小学同学,天天和我一起上学放学的那个。你还说过她长得很可爱。”萌萌侧过头望着他。姚其顺想起来了,一个笑起来嘴角有两个甜甜酒窝的女孩。“她不是在五中吗?”“是呵,前天她突然来学校找我,说过生日,让我去玩,我就去了。去了才知道,她已经退学了,和她玩的几个人也都退学了,他们组成了一个兄妹会,还让我加盟。”“不行!”姚其顺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调。车猛地往后一耸,停下了。
“我哪会呵。我很想走的,他们不让,我只好在那儿不停地喝水。”萌萌的语调里带上了委屈,“我没想到孟莉变化那么大,她还抽烟呢。”
姚其顺眼前晃过穿露脐背心、破牛仔裙、画了熊猫眼的女孩。其实,读小学时,姚其顺就看出孟莉的家教不太严,那么小的女孩,笑起来媚媚的,走路也有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味儿。他不明白萌萌为什么和她走得那么近,两个人的性格一柔一刚,一内向一外向,成绩一个在最前面一个总是甩尾巴。为此,他问过萌萌,萌萌的一句话让他噎了半天,后来就再没干预了。萌萌说:“她没有爸爸,和妈妈两个人过。”
这句话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是姚其顺不敢深想的。他只愿萌萌不会受到什么不好的影响。直到小学毕业,都没出现让他担心的事情。然后孟莉和大多数学生一起被划到了五中,而萌萌考进了市重点中学三中,姚其顺暗中松了口气。现在,这口气又提上来,堵在了嗓子眼那儿。
“他们是用吸管、火柴吸一种白色粉末吗?”姚其顺索性将车停在路边,他要好好和萌萌谈谈。“是的。”萌萌点点头。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萌萌沉默了,半晌摇摇头。“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是不好的东西,所以他们让我试一试,我怎么也不肯。然后,警察就进来了。”
姚其顺看着萌萌的侧影,略翘的鼻子很像她的妈妈,透着股稚气。“爸爸告诉你,没有吸是对的。那是毒品。”姚其顺声音轻缓,像是怕吓坏了萌萌这个还没真正长大的孩子。“毒品知道吗?沾上就再也摆脱不掉的噩梦。不是爸爸吓唬你,毒品这东西千万千万沾不得,连好奇都不要有!你一定要记住爸爸的话,听见了吗?”
萌萌抬眼看一下姚其顺,乖乖地点了点头。
姚其顺并不能放心。晚上,他抱回家一大堆碟片,都是关于戒毒的宣传片,一一放给萌萌看。他要一步到位,让萌萌知道毒品是比洪水猛兽更可怕的东西。看到那些毒瘾发作痛不欲生的戒毒者,还有枯瘦如柴、手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针眼的瘾君子,萌萌的眼睛里不禁流露出恐怖之色。
姚其顺一直沉默地陪在她身边。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这样的宣传片。画面中不时出现眼部的特写。一双双充满了绝望、痛苦、挣扎的眼睛,仿佛带有倒刺的铁钩一次次插进他心里,非要从那嘭嘭跳动的地方掏出一点血、一点肉来。姚其顺的身体急遽降温,变得冰凉、僵硬。
有一刻,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