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黎明时分,父亲已经穿戴整齐,看上去精神不错。父亲故意行动缓慢,显然是要让更多的村邻看到这一幕:季家的孩子们,都在恭恭敬敬侍候他。
季冬在这个早上忽然感到父亲像西沉的夕阳,试图把最后的荣耀与辉煌无限延迟。眼看太阳已经从遥远的地平线爬上来,不足一个小时的早间集市也要结束,想到去了省城还要挂号排队,季冬不得不催请父亲道:“爸爸,抓紧一点,我们要赶时间。”父亲眼神严厉,盯了季冬一眼。二弟立即走到老大身边,小声说:“随他。”四个孩子中,与父亲关系一直不太好的唯有二弟。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多起打架事件,父亲拿镰刀差点砍掉了儿子的头,儿子拿斧头差点剁掉了父亲的脚。总是磕磕绊绊的父子,今天倒是显得异常和睦。
上车出发时,父亲叫季冬把车子所有的窗户放下来,是要让沿路的村邻看到,开车的是他的大儿子,车后排坐着他的二儿子、三儿子和女婿。季冬看见,太阳在乡村公路的前方悬挂着,照亮绿油油的广袤稻田,映红路边的清凉河流。在这即将收割的时节,乡村早间的空气里充满浓郁的成熟香味。好日子来了,父亲却享受不到了。
季冬忽然想起刚才出发时没看见母亲,于是掏出手机打到家里,是妹妹接的电话。妹妹喊妈妈来接,季冬听到母亲声音有些嘶哑。母亲说:“儿啊,莫忘了打电话回来啊?你们都要想办法……救你爸爸,他这一生……为你们……”可怜的母亲泣不成声。万一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母亲年纪不大却成了寡妇,往后一个人怎么过?季冬实在忍不住想哭。父亲看看季冬的神情,问:“你妈妈说什么?”季冬说:“妈妈叫我车开慢些。”父亲微笑一下,扭头看向窗外。
迎面阳光刺眼,季冬戴上了墨镜。后排老三问:“老大,你准备去哪家医院?”季冬说我们去骨科医院,我有个朋友在肿瘤科当主任。二弟问怎么不去同济或者协和?季冬说:“骨科医院是专科医院,诊治骨科肿瘤是强项。再说,我们今天不是去治疗,只是先去确诊,正式治疗的时候,我们再考虑选择同济,或者协和。”
季冬把问题说清楚,是有意说给父亲听的。父亲说:“我信同济。你小的时候,肠炎那样重,看几多医院看不好,同济一下就看好了。老三小时候肠梗阻,是在同济开的刀,几十年过去,平安无事。再说你妈妈,眼睛快瞎了,花几多冤枉钱,一到同济就治好了。”季冬感到父亲说这些话,除了说儿子都是老子养的和疼的,还有一层意思是,他想去同济医院看病。季冬说:“爸爸,我们只是去骨科医院再做一次检查,治疗的时候直接去同济,您说好不好?”父亲说:“有熟人的医院,当然好。”
到了骨科医院,季冬他们陪着父亲直接上了三楼。肿瘤科李主任的名字取得好,叫李回春。他和季冬都是政协委员,有一次在政协会上正好坐在一起,彼此交换名片,后来就成了朋友。李回春与季冬握手寒暄,观察了一下季冬的几个兄弟。在给季冬父亲看病的时候,他问了很多问题,什么时候戒烟的,平时有哪些生活习惯,曾经有过哪些病,等等,一边问一边开出几个检查单。其中一个ECT检查,必须到同济去做。李回春从头到尾都在鼓励季冬的父亲,说放心吧,我们共同努力,争取把病治好。父亲关心的是自己到底是不是癌症,李回春回避这个问题,说现在我们不能确诊。父亲反复说,我们县医院做的核磁共振,说我就是癌症。李回春说,还是等检查结果出来了,我们再来确定。
有些检查项目必须到次日早上,比如血检和尿检。同济ECT需要预约。下楼时季冬看见李主任用眼睛示意他一个人留下。在僻静的楼道边,李回春问季冬:“你父亲治病的钱由谁主要承担?是你吧老季?”季冬说:“是啊,全由我出。”李回春点点头,看着季冬的眼睛说:“老季,我就直接说了吧,你父亲的病很重,最多半年,极有可能越治疗越糟糕,我见得多了。”季冬听后心里慌乱一团,大脑又出现空白,连声说:“怎么办?怎么办?”李回春拍拍季冬肩膀,说:“冷静一点老季,按说作为一个医生,我不该这样说话,但我们是朋友对不对?朋友之间不说实话就没意思,那就不是朋友。”季冬听到这里,慢慢冷静下来,问李主任:“那你刚才开那么多检查单干什么?”李回春说:“这笔钱你不花出来怎么行?你站在你父亲的角度想想,你不花钱,岂不是叫他白白等死?”季冬不知道说什么了,眼睛看着李回春,希望他能帮他。
李回春接着说:“老季,依我看,你父亲的病情,早已恶化,是晚期,恐怕就是我说的那个时间吧,半年左右。你再有孝心,等你花光几十万元后,人也差不多完了。有没有癌症病人被治疗好的呢?有,但是极少极少。有些意志力强的病人,比如有些抗癌协会,他们在配合医生治疗的时候,积极乐观,用强大的毅力战胜癌症病魔,这种特例确实有。我想说的是,早期癌症是有办法治愈的,何况病人自己也有相应的身体条件配合。癌症是一个世界性难题,目前全世界都没有更好的治愈办法,那绝对不是有钱和没钱治病的问题。相反我觉得,越治疗越对病人不利,化疗、放疗、西医、中医,最后就是归结为两个字:等死。我把话都说透了,你好好想想。别难过,老季。你要是听我的呢,就在我这里住院,我请我们这里搞临终关怀方面的教授协助一下。我的意思是,不花钱搞积极治疗,是关怀性的,关怀,你明白吗?”说着,他又伸手拍拍季冬的肩膀,眼里充满同情。季冬点头,说:“明白,就是哄着他,就像在积极治疗那样,等到癌细胞大面积发作,不至于剧烈疼痛而结束生命。你是这个意思吧?我谢谢你,李主任,我考虑考虑吧。”
从楼道走下去,季冬感到腿子忽然没劲了,眼泪实在无法控制,流淌一脸。李回春的一番话,等于是宣布了父亲的死期:半年。推算一下6个月之后是明年2月份,正好就是春节之前或者期间。难道父亲今年过不去吗?没有了父亲的年怎么过呢?虽然从前爷爷和奶奶去世的时候过年过节也曾有过感伤,但是,没有了父亲的年如何过?40多年来,季冬从未想过没有父亲的日子将会是怎样。季冬尤其不敢想象,半年之后,身体微胖、面色红润、声音洪亮、脚步有力的父亲,即将化为灰烬,从此无影无踪。
他不敢把伤心和绝望流露在脸上让父亲看到,所以在门口会合的时候,他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笑得非常勉强,说:“走吧,我们找个好一点的酒店,喝酒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