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瓷的父亲要求她必须背会古今那些描写荷花的诗歌。此时她在大声读着王勃的《采莲曲》:“采莲归,绿水芙蓉衣。秋风起浪凫雁飞。桂棹兰桡下长浦,罗裙玉腕轻摇橹。叶屿花潭极望平,江讴越吹相思苦。相思苦,佳期不可驻。塞外征夫犹未还,江南采莲今已暮。今已暮,采莲花,渠今那必尽倡家?官道城南把桑叶,何必江上采莲花?莲花复莲花,花叶何稠叠!叶脆本羞眉,花红强似颊。佳人不在兹,怅望别离时。牵花怜并蒂,折藕爱连丝。故情无处所,新物徒华滋。不惜西津交佩解,还羞北海雁书迟。采莲歌有节,采莲夜未歇。正逢浩荡江上风,又值徘徊江上月。徘徊莲浦夜相逢,吴姬越女何丰茸!共问寒江千里外,征客关山路几重?”
林瓷想象着王勃诗中采莲女的忧伤,自己也有些伤感了。18岁是一个女孩怀春的年龄。林瓷是一个心性很高的女孩,假如说她萌动过恋情的话,那还是在读师范的时候对年轻的班主任有过思恋,但班主任在林瓷毕业的那个春天和别人结了婚,林瓷一个人曾经偷偷地哭过。回到豁湖教书后,林瓷觉得豁湖没有一个看上去顺眼的男孩,百里挑一,恐怕还只能是那个不务正业的陈作人拈得上筷子。但林瓷不能强迫自己去喜欢他,尽管他曾是她中学的同学,尽管自己有时候也想过谈恋爱,尽管自己似乎完全可以逼着自己列出他的几个优点。豁湖很大,但豁湖在林瓷眼里也是实在太小了。
父亲林有才从湖里打鱼回来,看见林瓷坐在门前发呆的样子,小声问:“小瓷,你在想什么?”林瓷连忙低下头去,掩饰不住娇羞地脸升红云。林有才走近女儿后把鱼篓提起亮了亮,说:“小瓷,我多杀了几条才鱼,你送几条过去给你姨妈,送过去了就回来,姨妈要是留你吃饭你不吃,我做了早饭等你,啊?”林瓷点点头起身,从父亲手上接过鱼篓时笑着问:“妈妈要是活着,您敢不敢这样?”林有才抬头看一眼女儿,皱紧眉头,一脸的不高兴。林瓷连忙说:“好了您莫生气,我这就送去。”
豁湖小学校长何莲芝是林瓷的姨妈。当初如果不是何莲芝的劝说,林家不会大老远从洪湖迁徙到豁湖,不会在豁湖遭受到接二连三的灾难,尤其是不会在8年前的那场龙卷风灾难中让林瓷失去母亲。8年前的一个午后,也就是1991年5月22日下午3时,突如其来的龙卷风毁灭性地给豁湖一下子倾泻了900毫米的降雨量,狂风像数万个魔鬼张开血盆大口,只一瞬间就让整个豁湖树折枝断、墙倾屋毁、人畜死伤。陡生的洪水搅动几万亩鱼池的鱼儿不分大小全部惊慌失措地逆水而去,林有才等洪湖人刚从洪湖带来的所有投资瞬间化为乌有,倾家荡产发生在一根烟的工夫。尽管没过几天中共中央国务院领导带着一大群地方领导到豁湖灾区视察过灾情并急调许多救灾物资安慰过豁湖渔民,但林瓷只记得可怜的妈妈在林瓷最需要母亲的季节像瓷器一样破碎了。8年后的现在更要命的是,谁都没有想到1998年夏天的灭顶之灾正在逼近,而且事先毫无迹象。
林瓷走在高高的豁湖围堤上,她看见北河的水位又涨高了不少,奇怪着今年的洪水怎么就迟迟不肯退去。北河的上游是天门,它流经豁湖,在县城被乌拱泵站封住,与汉水相接。在夏天河水猛涨的季节,北河的河面宽大得可怕,两岸所有的柳树都只剩下树梢在水面挣扎着摇晃。相比之下,无论是豁湖几万亩养殖场还是对岸几十万亩稻田,都在宁静当中,并在生长时节呈现着即将收获的喜人景象。北河保障着两岸的安详。
林瓷来到豁湖村,她一进村就有小学生纷纷喊她:“林老师好。”林瓷微笑着对孩子们点头,时而伸手去抚摸一下某个孩子的小脑袋。走进何校长的家,看见她坐在桌边写着什么,喊道:“校长,您在家呀,我爸爸叫我送几条鱼过来。您在写什么呢?”
何莲芝抬头笑道:“小瓷,正好你来了。来来来,你来看看,这本县志是教育组徐组长的,徐组长让我们读一读这里头有关教育的部分。你知道的,我只一个小学文化程度,对上级的话呀,我一向当指示认真落实。我眼睛又不好使,抄得吃力呢,正好你来了,帮我把剩下的几段抄下来。”林瓷说:“我爸爸是叫我送鱼过来的,您怎么能抓我的差?”何莲芝一笑:“校长加姨妈,给你这么一点工作,你还想推辞吧你?你手脚快,来吧小瓷。”她起身把位置让给林瓷后,看了看鱼篓里的才鱼,说:“小瓷,叫你爸爸往后不要弄这些东西送来,你姨叔可不是个好东西的。”林瓷说:“啊,我回家给爸爸说。”
林瓷坐到桌旁,看了看刚才何校长抄录的部分:养成贤才,以供朝廷之用,诸生当上报国恩,下立人品。注重道德教育,以实利教育和军国民教育辅之,更以美感教育完成其道德,取消尊孔读经。在于以共产主义精神来教育广大的劳苦民众,在于使文化教育为革命战争与阶级斗争服务,在于使教育与劳动联系起来,在于使中国民众都成为享受文明幸福的人。改变教育的旧制度旧课程,实行以抗日救国为目的的新制度新课程,全面兴办抗日小学。
她觉得有点意思,只是感觉姨妈的钢笔字写得太难看了。何校长说:“我的字写得不好,你不要笑。”拎了鱼篓,又说:“你姨叔一早下湖捕鱼,现在还不回,我看他八成两手空,他是越来越不中用了。你接着抄,我去剖鱼。”林瓷点点头,拿起笔接着往下抄录:学生须成为品质完备、道德高尚的人,成为改造社会、改造国家的栋梁之材。神州茫茫,五岳苍苍,仗剑睥睨胸怀壮,欧风震荡,美雨澎滂,大好河山翻恶浪。际此危时勿彷徨,砥柱中流谁复让。拼将热血洒穹苍,雄视人间耀赤光。普洒慧花歌声壮,全人永寿国自强。
林瓷一会儿就抄完了,起身去找何校长。她在屋后的空地剖鱼,扭头问:“这快就抄完了?我马上就做早饭,你吃了再走。”林瓷说:“爸爸叫我不在您这里吃饭,他等我回家吃呢。校长,您抄这些东西干什么用?”何莲芝想了想,说:“我也琢磨不出徐组长的意思呢。不过,从前的教育方针现在一样管用,你看你刚才抄的那一段,我说跟现在的形势多像啊。欧风震荡,美雨滂沱,这么多年都是这个样子,西方人厉害呢。我们当老师的,就是要教孩子们多学知识,学好了知识才能长志气,长大了报效国家。”林瓷说:“这些话也只有您这个当校长的说得流畅,您是一流的教育家。”何莲芝拍拍菜刀说:“我不要你给我灌迷魂汤。”林瓷在一旁咯咯地笑了。
正说着话,何莲芝的丈夫陈敬道跛着腿回来了。他是在1991年龙卷风灾难中被一棵大树砸坏右腿的。早上下湖捕鱼显然空手打转了,他手上的渔网还在滴水,另一只手中的鱼叉湿着。陈敬道来到屋后空地看见林瓷站在何莲芝身边,皱一下眉头,又看见何莲芝在剖鱼,再皱一下眉头。跛子走近了,并不理会林瓷喊他姨叔,问何莲芝:“鱼是哪来的?”何莲芝没有抬头,说:“你没长眼睛,是小瓷刚刚送过来的。你又空手回来的吧?等你弄菜,人都会饿扁。”陈敬道哼了一声,操起手中的鱼叉杀下去,准确无误地杀在地上刚刚剖好的几条才鱼上,再举叉一抛,鱼们被他抛进宽大的北河。林瓷生气地盯着陈敬道,说:“姨叔!您这是什么意思嘛!”陈敬道眼睛一鼓:“小瓷你给我闭嘴!一大早我不想骂人!你回去告诉林有才,他少给我来这一套!搞几条才鱼是个什么意思,他耍什么小聪明!再搞这些小名堂,老子一鱼叉杀了他!”何莲芝愤怒地站起来叫道:“陈敬道,你岂有此理!”林瓷盯一眼陈敬道,拿了自家的鱼篓,眼里陡然含上了泪水。她什么也没说,离开何校长的家。然而林瓷听到身后何校长和她男人的争吵,听到陈敬道在不停地大声吼:“外乡人都是些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