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福在他的老家休息了两天,现在米福的老家只有母亲、弟妹、两个侄女儿。米福的老家就是人们经常提到的江汉大平原,三月小雨一下,大平原一切泛青。
米福的思想深处有一把斧头和一把镰刀。假如不是他的弟弟米根告诉我,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很久以前米福的父亲是一个木匠,木匠都用斧头勾住锯子,锯子的绳子中间纠缠着凿子钉锤以及墨线盒,假如当初他父亲不是为了娶一个村子的小女人,米家的木匠可能就会流浪到武汉一旦定居米家的历史就该是工人成分。这把斧头举在小女人时代米福母亲的家门口,在惊恐之中米福母亲毫无力气可言地孕育了后来难以见出眼眸的米福。并且这把斧头在任何灾难的年月给米家带来了安宁与富足。至于镰刀,是米父为农一生最醒目的标志,同时正是这把镰刀一次又一次把正在农田干活的米福逼上田埂坐进阳光普照的教室,直到把米福逼进城市并且是逼上了北京读到广播学院新闻系。也还是这把镰刀,米父举着它到镇中学阳光普照的教室把正在读书一心想进入城市的老二米根逼回家乡的田埂逼入农田。米父用镰刀和斧头彻底满足了个人对于米家历史的精心构想,却让妻儿们在绝望与希望的两条路上被迫往返。
所以米父死时,米福的母亲没流一滴眼泪。一家人不约而同地长长吁了一口气。米福与米根偶有机会相对时,总有这样的对话:米福不想读书,可父亲安排了他并逼迫了他;米根极想读书,可父亲同样安排了他并逼迫了他。
米根的妻子秦素珍晃着一对圆鼓鼓的胸脯走到禾场去喊大哥回家吃饭时,米福的视线仍旧放目在潮湿的天空,米粮、米美、米丽三个小孩一人牵着一根细绳,孩子们把握着细绳正在获得控制什么的快乐。三个孩子齐声说不要吃饭。米福看见弟媳较之从前似乎更漂亮了一些,米福就问:秦素珍你怎么不走呢?你没有必要待下去了怎么不走呢?
秦素珍神色黯淡了一下说:除非米芝回来,要么你们把妈妈接到武汉,我是不在乎米根的,可我在乎妈妈,这些年妈妈待我像亲生女儿,我不能丢下她不管,我真的不在乎米根……秦素珍说着说着就哭出了眼泪。米福知道米根在秦素珍心中的位置。
米家并没有因为米根和米芝的出走改变什么,当着小学教师的秦素珍是这个世界难得的贤惠女人,无论是照顾母亲和两个女儿,还是农田生产和她自己教书育人,素珍精力充沛,能量大到给了米根与米芝从容逃离的宽松程度。但是素珍哭了,素珍不能没有米根。
米福的母亲此时坐在门口的夕阳里,三月的夕阳淡淡的。母亲的一切语气都是坚硬的,短促得有如下结论有如预言有如命令。米福和母亲很久以来没有什么交流,关于这一点,米福认为母子之间的交流早在婴幼儿时期已经结束,所以母子间的交流较之父子之间其意义要逊色得多。米福吃过晚饭,看着很少到乡下来玩耍的儿子米粮满怀热情地与米美米丽在树林里奔跑,心情忽然感觉到一股久违了的美好。他对母亲说:我这次回武汉,一定要把米根和米芝找回来。
母亲说:你自己过得怎样?
米福说:米芝不回来,就没人照顾你。米根不回来,素珍跟两个孩子怎么办?
母亲说:你把你自己管好。
这就是说母亲并不愿意把话语说得太露骨。在米福母亲内心的深处,她对米福的疼爱几乎从来没有一句亲切的话语或者一个亲昵的动作,米福母亲把一把斧头高悬在家门口的年代况且被死亡慑服,她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大儿子为一切徒劳的事情伤精伤神。
米福心想:我是米根和米芝的大哥。
他起身进屋,他想去后屋取一勺井水喝,那一眼老井在米家已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他穿过后屋的长廊,他随手推开了门。
米福看见了素珍赤裸的身体。素珍转身捂胸低下头蹲下身去,素珍没有任何的惊慌失措。倒是米福在那一瞬间大脑空白了一下,他后退几步,然后转身回屋。谁也不知道有此一幕,惟有那口半个世纪的井眼睁得很大。
我并没有去过米福的乡下老家,也寻不出米福在城市与乡村两个点上的盲点能是什么。米福的承诺完全可以在返回武汉的当天下午被城市淹没,米福在后屋老井旁的那一幕也是毫无象征色彩的。但米福夸大了自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