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福返城以后的当天下午曾打电话催我去他家看一样东西,米福从不向我说谎,我去了以后米福给我看了一个令我果真记忆永远的东西。为了让我的文字雅观一些,那东西就是男欢女爱时男人用的东西。当时我问米福这有什么呢这不是你用的吗?米福痛苦地说:我从来不用这东西,我对于安全期的直觉比女人都厉害,我从来不敢想象与橡皮搏斗是什么滋味,她以为我要在乡下住上十天半月,你看我第三天回来就捉拿了事实证据,这两年我一直只能怀疑只有怀疑,今天有了答案。
我说你仔细看看这上面没有痕迹没有东西可以证明你老婆把男人勾引到你的床上了,你要看清楚米福。
米福冷瞥了我一眼:你可以走了,你走吧。
米福在这一年四月的日子实在不太好,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们用唯物主义的身体承受客观唯心主义浇洒的雨水。他的意思是天意让他倒霉透顶。有时候我拒绝米福与我深谈什么,我觉得他并不是一个积极的有思想意义的人。他只是自以为高贵。当然,我的缺点是我连任何高贵的感觉都没有。
我无法进入米福的高贵状态,对于他对发生在身边世界处理的方式及态度,我实在大惑不解。有时候我就用米福很狡猾这个观点把我的朋友米福从心中彻底放下。
米福没有向他老婆说起他在枕头底下发现的东西。
米福去电视台上班。方书记对米福的自由散漫作风睁一只眼,对米福颇有见地的编导水平闭一只眼,于是方书记心中的米福十分可憎,方书记的眼中的米福非常讨厌。米福从1991年耗尽巨大精力撰写的系列专题片《汉水世纪行》是在这一年初春,也就是早春二月的日子最后完全定稿的,整个分镜本据说上报过宣传部审批。米福长期吊儿郎当终于有了遭受严惩的一天,这一天正是米福发现老婆偷人的第二天,并且这一天天空有雨,城市也有泥泞满地。
方书记说:蒋副台长的女儿蒋玲,你知道吧?这次她从北广回武汉实习,哦对了,她应当是你的师妹呢,怎么说呢,实习嘛,没有一部得力作品,毕业分配就有些麻烦,怎么样米福同志?你看看,你要帮助你这个小师妹哟?对不对?
米福的眼睛里忽然没有了眼眸。米福当时会想一些什么呢?米福坐了一会儿,说:让她拍《汉水世纪行》吧,让她去拍。
米福很干脆地把这句话丢在方书记放着党旗与国旗的办公桌上以后,起身离开了老方同志宽大得有米福房子三个大的办公室。米福步出电视大楼置身到四月时,他自言自语说一句:下雨了?
现在我仍旧不能把米福的心情分析完整。米福为了把那部专题片拍得超过《话说长江》或者别的什么名片,这几年中他故意错开年限划断不同的四季到汉水沿江而上采访过无数次,尽管我没有读到过他写的脚本也不知他用什么眼光去判断汉水,但从他书架中数本极厚的地方县志,我感到了读书极为用心的米福已经把汉水全部放进了深心。他放弃得十分冷淡。当然,我没有想到在蒋玲出发的前一晚,我的朋友会给自己的女敌人讲述他深心的汉水。
米福没有在意雨水。
米福想了一下下一步自己去到什么地方?每次稍有疑惑,米福就会无形之中受到牵引,他一定到达与电视大楼相隔不远的书店。
米福对我说过:这个城市唯一让他产生死亡快感的是书店。
我把米福的话翻译过来就是:假如不是书店,城市让米福失去了快感。
米福一进书店就会埋头看书。这个书店有一个女孩今年只有十八岁,但从十七岁开始就清晰地认识并记住了这个目光深沉得无法见底的男人。这个女孩的出现对于米福的人生情节并无帮助,但我知道,有一种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好奇也有可能正是爱情。每次都是这个十八岁的女孩走近米福告诉他书店要关门了,米福很想掏钱买下他不曾看完的书,每次都是这个十八岁的女孩替她偷偷付账包好了送他。好在米福并不经常去书店,好在这个女孩并没有把这些细节上升为爱情或者下降为爱情。
米福走上大街时,天空不再下雨,这就为米福缓踱方步在下班的人流中突然发现米芝提供了可能。
我曾经和米根分析过这个问题:米芝为什么没有勇气到更远的地方比如广州深圳等地,而是偏偏只缩在武汉?米根笑着说:这里有很多口音差不多。米根的回答让我立即想起当初米福对米根和米芝的判断:他们绝对在武汉。
米福的目光没有具体地看什么,当时下班的人流如潮下班的车流如浪,整个城市的混乱与嘈杂喧嚣在下班的这一个秩序里。米福突然看见了一只受伤的玉手,这只玉手搭在一辆红色夏利车前座的车窗上,米福惊叫一声:米芝!
米福立即确认出出租车中坐着的正是米芝,米福狂声大叫:米芝!!——
但是米福的声音是微不足道的。我想象兄妹之间无论如何以怎样背叛的心理拒绝感应但来自同一母体的默契一定会去掉一切时空从而令米芝在催促司机加大油门的同时泪水会随之夺眶而出。
米芝从小就不爱回家。为了让米芝对回家有一个一目了然的记忆,父亲曾经用镰刀砍过米芝的拇指。那条伤疤在米芝的虎口处一直延伸到手腕上。但这并不能让米芝学会回家,她终于让这条伤疤增加了不回家的信心。
米福十分气恼。米福十分气恼。
米福气恼地走到一家电话亭,发疯地给米根发扣机,但米根坚决不回电话。米福如果当时面对米根或者米芝,如果父亲的斧头或者镰刀近在身边,米福会亲手砍死他们!亲手!
一个身背双肩包穿着超短裙的女孩子说:你就不想想他为什么不回电话?你把磁卡打完了他也不会回的,他说不定不在武汉,真的,我经常遇到这种事。这个女孩的口音还残留着不多的乡下土音。
米福权且相信这个女孩的观点抽出磁卡,米福发现这个女孩要不了半年就会成为一个在各方面都不逊色的武汉市民。武汉话很好学,因为它乱七八糟没有什么特色。
我不清楚米福在那几天是怎样处理他与老婆的关系的,我并不想把米福放在一个怎样的斜面让他那点可怜的思想设立支撑结构,但我见过很多人在对待老婆有外遇这种事时处之泰然,并且我还记得有一位从前的思想家说过这样一个让我当时极不舒服的观点:女人是后来才发现把其中一部分给这个还可能把另一部分给那个的。可能米福早已分析出了什么,反倒是我惦记着那件被米福称之为证据的东西,毕竟我没有什么思想。
米福回到家,检查了儿子米粮的三句话小日记,笑了笑,吃饭睡觉。米福不与老婆进行任何交流是经常的事,在这一点上,我有时候觉得米福十分卑鄙。但是米福游离于这些东西之外,因为我并不能有一次哪怕极偶然的机会真正进入米福的内心,那么我的责怪又显得过于唐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