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陈小爽有了很多很多的心理准备,但是在她真正看到姗姗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大跳。陈小爽说,啊,啊!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
陈小爽说这几句话用了很长的时间,她张大嘴巴,紧皱眉头,把两只眼睛里的瞳孔错立开来,一只露白,另一只也开始露白,汗毛竖立,这样的结果就是把整张脸扭曲起来。她把两个“啊”丢在马小志的房间里,把两个“这怎么可以”抛在了院子外。陈小爽觉得自己在重复这两句话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颤抖,脸上似乎被蒙上了一只只麻袋,这些麻袋顶着触着她的皮肤,陈小爽就彻底明白了鸡皮疙瘩的含义。而且,她还听见胸口有几只小兔拼命地撞着跳着,一直跳在嗓子眼,一直跳在嘴唇边。
这时的阿姣婶也被吓到了,尽管她知道马小志的房间里其实很安全,那条被马小志称为姗姗的乌梢蛇从未咬过人,从未作过孽。尽管她来了多次,也已经习惯了姗姗的存在与马小志的表现,但陈小爽像突然遭遇大袭击后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是吓到了她。也就是说,阿姣婶并不是被姗姗吓到的,而是被陈小爽吓到了。
她说,陈小爽,你的脸上贴着白纸么,怎么那么白,那么白?
她说,陈小爽,你的嘴唇是涂了紫色的口红么,怎么那么紫那么紫?
她说,陈小爽,你的嘴唇怎么还在跳动的,还跳得那么快?
陈小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她把自己的右手一直按在胸口上,然后她的右手就与胸口一起上下上下地起伏。阿姣婶就听到了陈小爽的声音爬进了自己的耳朵,很轻很轻的声音,阿姣婶看得出来,这种声音是从陈小爽的胸口发出来的,陈小爽说,阿,阿姣婶,不行不行,我不要我不要了。
阿姣婶把陈小爽的话不断放在耳朵里咀嚼时,她才发现院子里已经没有了陈小爽的身影了。阿姣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打了个寒战,突然一声吆喝,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倒我的牌子!
马上阿姣婶也搬起自己的身子往外冲。她的嘴里念念有词,一条蛇吓得钱都不敢挣了,没出息的,没出息的!
陈小爽再次说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时,是真的可以了。
看得出来,阿姣婶很愤恨自己的牙齿,不然她不会用上颚的牙齿拼命地咬下颚的牙齿,这个意思就是说阿姣婶是咬了一遍又一遍的牙,这个事情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前面说得七端八正的事情,怎么好突然变卦的?而且,事先是把所有的事都跟你摊牌了,若不是这么困难,哪里会要请你这尊菩萨出马的?还有一个而且,我要做媒哪里不好做,我要来做这种媒?是不是?还有还有一个而且,那蛇又不会咬人,这个我们岭北镇的人全知道的。
没办法了,听着阿姣婶一句又一句,一句又一句,陈小爽觉得阿姣婶的话就是一把又一把锉刀,这些锉刀把自己的头皮磨得越来越硬,越来越硬,最后陈小爽就只好硬着头皮再次与阿姣婶挪进了马小志的房间。
当然,她还是忍不住说,这怎么可以。因为她看见马小志的房间里有很多蛇,一条是爬在马小志身上的蛇,还有两条是马小志瞳孔里的蛇,还有两条是阿姣婶瞳孔里的蛇,还有几条是马小志瞳孔里的另外人的瞳孔里的蛇……
忍不住说的同时,陈小爽再次把腿抬起来,把脚往后挪,把她的丰满的屁股往后挪,可是,她挪了半天也没挪出去,因为阿姣婶像块门板一样把她堵住了。陈小爽在心里好想说,阿姣婶,你应该去丰胸一下,你身上的骨头太硬了,戳得我的屁股疼,生疼。
阿姣婶用强有力的一堆骨头挡住了陈小爽这个逃兵,陈小爽说,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
陈小爽说这样的话时,马小志什么话也不说,马小志对面前的一幕与昨天的一幕充耳不闻。他只是把玩着姗姗,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一样。然后对姗姗说,姗姗,今天有客人,你自己去玩一会儿吧,不要吓到人,你昨天已经吓到过人了,今天不能再吓人了。姗姗就很知趣地从屋角边的窗台上溜出去了。马小志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叫了声,婶,阿姣婶。
阿姣婶说,马小志,告诉你,今天我们的小爽可是穿了件很好看的衣服来,衣领是竖着的,袖子是卷着的,背上是露着的,对了,这件衣服是咖啡色的。
马小志说,咖啡色?咖啡色是什么颜色?
阿姣婶说,咖啡色就是,就是咖啡的颜色嘛。
马小志说,那咖啡是什么样的。
阿姣婶就楞住了。阿姣婶突然想起来,自己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其实也是不知道咖啡是什么样的。只知道咖啡色是种什么样的颜色,但咖啡是怎么样还真不知道,从来没有喝过,从来没有吃过,也不知道咖啡长什么样。
阿姣婶说,这个,这个,这个……
在阿姣婶一直在这个的时候,陈小爽的声音就跳了进来,插在了马小志与阿姣婶的中间,那,我的包里正好有几包雀巢的速溶咖啡,倒进杯子里,用开水一冲就可以喝了,你们喝喝看吧。
马小志点了点头,转过身就去内屋的墙角边拎过来一把热水瓶,他说,咖啡呢,我来吧,我来泡。
陈小爽将自己的眼睛睁大,她说,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
马小志就咧开嘴巴笑了笑,他的笑声从嘴巴里跳出来,又似乎是从眼睛里跳出来的。但陈小爽知道,那两只眼睛是不可能跳出东西来的,他们就那样长着,已经成了摆设,已经成了没有用的摆设了。但是,陈小爽觉得这个摆设还是需要的,至少,至少,如果不是知道马小志是盲人的人,断然不会看出来马小志是个瞎子。
这样说的意思就是说马小志的瞎,初看是看不出来的。也就是说,这两只摆设还是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可是,尽管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但真正的本职工作却担当不起来了。所以,马小志转过身很轻松地拎来热水瓶时,陈小爽说,这怎么可以。所以,马小志说我来泡时,陈小爽再次说,这怎么可以。
但是,马上,长着两只完好眼睛的陈小爽就目瞪口呆了。马小志从他手上接过两包速溶咖啡,将两个杯子放好,然后熟练地撕开咖啡袋,再就是倒进杯子里,再然后就往杯子里冲水。最后将桌上残留的两只咖啡袋丢进床边的垃圾桶。动作简洁明快,一气呵成,而且准确得吓人。
陈小爽说,啊,这怎么可以!
马小志说,咖啡是粉末,咖啡应该有红色的吧。
陈小爽说,啊,你怎么知道?
马小志的脸上就露出了得意的笑,他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他说,看来您穿的衣服是带了些红色的。
尽管咖啡色并不是红色,尽管红色并不是咖啡色,但你要说咖啡色里完全没有一点红似乎也不好说,尤其是你要在一个看不见东西的人面前解释这是什么颜色,真是件要命的事。
应该说,初步印象还可以。马小志从陈小爽的语气与口吻以及表现上,能感觉得到陈小爽对他的初步印象还可以。
阿姣婶说,小爽啊,以后上街的话,你要扶着马小志,但你自己也要注意的,你的耳朵不好,不要车子开来你也听不到。陈小爽说,噢噢噢。
马小志哪里会知道这个耳朵有毛病的陈小爽的来头呢。
马小志说过,凭什么我就只能讨个残缺的老婆,就是因为我是瞎子么。
阿姣婶就说,这次,这次保证给你找个好的,不残也不缺的。
但阿嬷却犹豫了,阿嬷说,阿姣婶,这样不太好,这样不太好。
阿姣婶说为什么不好,小志要这样的女人,咱就找这样的女人呗,你要相信我,我阿姣是什么人!
阿嬷说,阿姣婶,尽管马小志说凭什么一定要娶个带瘸带残的人,凭什么就不能娶个健全的人,但要讲究门当户对啊。如果真的给他找一个健全的人,小志心里会不会怀疑呢?到时万一那个陈小爽哪里做得不够谨慎一点,不是被他看出来了?
阿姣婶说,噢,是这样啊,对对对,有道理有道理,还是阿嬷考虑得长远。是得防万一的。陈小爽是我们请来的,那么我跟她讲一下,叫她的耳朵坏一下好了,偶尔重复问几句话,说明耳朵不太好。这样小志就会放心了,只有这一点点不好,小志肯定当是捡了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