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听了小树奶奶的话,辞了保洁员的工作,一心一意经营起馄饨店。又自个琢磨着,陆续添了早堂面、牛肉粉、米豆腐丸子。酒香不怕巷子深,生意渐渐做开来,远近的食客都知道凤凰巷有家余氏馄饨店。
小树奶奶知道丫头心里过得苦,起早累到黑的,凡事都得一个人扛着。可她就是说不出那句话——让丫头再找个人。生泉刚去那两年,她心里一直怀着幽怨,现在幽怨消弭得剩不下多少了,可话到舌尖,还是递不出去。小树奶奶仔细想过,日里想夜里也想。说,还是不说?后来,她打定主意,随便丫头吧。她的命,得她自己做主。
小树是丫头的命根子,小树奶奶是知道的。只是不喜欢她对待孩子的方式。小树毕竟是个孩子。那么小的时候,丫头自己的泪还没抹净,就将孩子拉到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现在,你是咱家唯一的男子汉了。爸爸走了,到天上去了,再也回不来了,可他看着咱小树呢……”孩子站在那儿,眼泪吧哒吧哒往外流,小身子挺得直直的,一个劲地点头。
残忍呵,丫头!小树奶奶心里嚷着。别过头去,躲到一旁抹眼泪。
实验小学离家有三站地。小树升上二年级,馄饨店开了张。丫头让小树自己认路上学。想想孩子要过两道马路,背着大石头一样的书包挤车,小树奶奶心疼得坐立不安。她知道丫头这是为什么,早上是店里最忙的时候,能送小树的只有她。自从生泉走后,小树奶奶就觉着浑身不得劲了。走路腿打晃,手也老是颤个不停。隔一段时间,犯一次头痛。痛起来,针扎一样,躺在床上动不得身子。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受这种苦,谁家孩子不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贴身保镖似的跟着?
她不言声,每天赶早出门,说是去附近走走,其实守在拐角处等小树。几次之后,丫头知道了,小树告诉她的。小树奶奶以为她会说什么,可没说。她俩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像隔了两重门,丫头一扇,她一扇,各自锁得紧紧的,轻易不肯开门走出来。后来,小树坚决不让她提书包了,小小的身子撑着硕大的书包,蜗牛一样可怜。小树奶奶每每颠动着双脚,跟在后面,止不住地心疼。
每月的抚恤金,丫头取回来交给她,让她给小树存着。她明白为什么。丫头觉得那是生泉的钱。小树奶奶说不清心里的感觉,喜欢还是不喜欢,总之有种淡淡的别扭。可她还是用小树的名字存了,每月留一点零头,悄悄买点好吃的给小树,或者暗地给点零花钱。小树这孩子本分,从小就没吃零食的嗜好,买的东西,总是催了又催才见他吃一口。给的钱,也存在储钱罐里,轻易不用。
今儿,孙老师来的时候,小树奶奶的心里敲起了鼓。丫头急匆匆跟了老师出去,回来眉心就添了“川”字。中午,丫头没吃饭,一个人闷在屋里。春儿说,阿姨让明儿歇一天。
一下午,小树奶奶坐在屋前晒太阳,不停地随了阳光挪地儿。人老了,身子骨也凉了,靠太阳才暖和起来。闭着眼睛,小树奶奶心里一刻没闲。会是什么事呢?
丫头出门后,小树奶奶进屋看了看钟,四点三十,和平时差不多。
余熙
离实验小学大约一百米的地方,有棵合欢树。每次,余熙都站在树下等小树。
今天,余熙破了例。她站在校门对街一家小卖店的台阶上,校门里涌出的人流、校门外的车流,都尽收眼底。
每到这时,校门前就像一截臃肿的盲肠,堵得水泄不通。余熙不敢错眼,在人群中来回搜索。她看见了孙老师和小树班上的同学。他们是列队出来的,还没出校门,队形就被冲散了。余熙看得仔细,没有小树。
校门前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一个孩子从小卖店门前的人群中穿过,急匆匆地,背上硕大的书包不时撞到等在人行道上的家长,孩子一连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声音熟悉。余熙疑惑地收回视线,呆了。是小树!
余熙没出声,站在原地,目光锁定那个身影。她看见小树跑过街,绕到校门左侧,汇入从校门里涌出的学生中间,向合欢树跑去。小树的背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最终停在合欢树下。小树在四处张望,找她。余熙深吸一口气,拔脚向合欢树的方向走去。
小树挂了一脸的汗珠子,脸颊泛出潮红。余熙不动声色接过书包,掏出纸巾,递过去。小树胡乱在脸上抹两把,纸屑沾在了脸上。余熙抬手将额头上的一星纸屑拈下来,“上体育课了?”“哪有那么多的体育课呀!”小树一笑,露出了一个酒窝,随后低下头。
“那怎么满头的汗?”余熙继续拈着小树脸上的纸屑。小树不得不仰起脸来,一丛阳光正好从树缝漏下来,布在他脸上,他微闭了眼睛,“跑的呗。”
“跑?从哪里跑到哪里?”余熙的手没有停顿,但语气加重了。小树倏一下睁开眼睛,又迅速闭上。“从教室里跑出来的呗。”“是吗?”余熙收回手,平心静气地看着小树,“下次放学,别跑得那么急。妈又不会跑。”小树睁开眼睛,圆眼睛上的两排长睫毛眨了两眨,然后垂下了。
四周安静下来。树下,只剩了余熙和小树母子。余熙牵起小树的手,小树的手软乎乎、潮乎乎的。一路上,小树脚步匆匆不说话,余熙也不说话。
这一晚,余熙亲自下厨,做了小树喜欢吃的干煸土豆丝、青椒炒肉丝。饭桌上的小树,渐渐兴奋起来,吃了一碗,又添一碗。小树奶奶乐呵呵地瞅着他。吃完饭,余熙打来水,给小树洗澡。小树奇怪,“今天为什么洗澡?又不是周末。”
“你先不是跑了一身汗?”余熙嗔道。她觉得自己挺不错,表情自然放松。
小树洗得香喷喷地上床,钻进被子里,余熙偎在床沿检查他的作业。又是满满两页字,还有两面数学课标。小树挨在旁边,不停地拿眼瞅余熙,瞅得余熙心有点乱,但她很快整理好心绪,一题一题认真检查,结果全对。她亲了亲小树,用了狠劲,久久不肯松开,将小树的脸颊都亲红了。小树不习惯,躲到一边将脸颊擦了又擦。之后,将脸埋在被子里,再不肯露出来。竟然,睡着了。
余熙轻轻掀开被子,小树睡得很沉,鼻息均匀,小脸上还洇着一层笑影。余熙仔细掖好被角。小树奶奶走过来:“要不,你今天和小树睡一床吧。”
“不了。妈,你歇着吧。我出去有点事。”余熙换了出门的衣服,跑到苏嫂的小卖店给朱贝丽打电话。两次“不在服务区”,一次“无人接听”,余熙犹豫一下,决定拨最后一次。不想,通了。
电话里很吵,朱贝丽一个劲儿叫“听不清,大点声”,余熙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嚷了,身体随之绷得紧紧的。她准备挂掉算了,那边的杂声突然小了,朱贝丽的声音清晰地浮出来,“好了好了,我走出来了,现在听得清了。”
“在哪?”余熙放低声音,身体也松弛下来。
“宋回来了,和他的几个朋友在KTV包房吼呢。”朱贝丽的声音透着兴奋。
“那,你不方便出来吧?”余熙突然觉得嗓子发堵,眼前雾蒙蒙的。她转过身子,背对了小卖店。
“我们刚进来。他,今天才回来。”朱贝丽语气里透着为难,“有事吗?是不是很急?要不,我进去说一声,过来?”“不不,我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说说话。”余熙将脸藏进一道阴影里,捂住话筒,深深吸一下鼻子,眼泪却不听话地涌出来。
“那,要不,你过来,一起玩吧。”“不了。你好好玩。”余熙仰起头。天上有一两颗星星,很孤独的样子。
“我说嘛,漫漫长夜很难熬的哟。感到寂寞了吧?别急别急,我已经给你物色好了人选,争取这个星期见面吧!”朱贝丽在电话那头打趣。
余熙的眼泪流得更欢了。顿了顿,她平复一下心情,“我……”话没说完,被朱贝丽打断了,“放心,我给你挑的,绝对不赖。我亏待自己,也不会亏待我姐呀。对了,我打算将服装店盘了,开家克隆店,宋的主意,说现在大城市很流行的。见面再细说吧。对了对了,上次说的馄饨,明天叫春儿送点来吧。宋还没尝过咱虞姬的手艺呢!”朱贝丽在那头笑得咯咯的。
余熙好几次想插言,都没说出声。她咽一下唾沫,将满腔的话咽了回去,只吐出一个“好”。电话里,有人在叫朱贝丽,朱贝丽欢快地应着“来了来了,催魂呵”,和余熙说一句“有空我去找你”,挂了。
余熙眼里还雾着,头也没回,将钱丢在柜台上。顺着凤凰巷往外走。
巷子两头,各有一盏灯。中间长长的一段,阴惨惨的。走了没几步,余熙就感到寒意丛生,不由自主抱紧了胳臂。天地之大,大得让人感到无边孤独。这样的夜晚,竟然没有一个人可以听她说说话,没有一个肩膀可以让她靠一靠。
一个男人骑车从岔巷拐过来,余熙慌忙避让,那车也扭来扭去,差一点撞上。车擦着余熙的身子过去,男人忽地吹出一声尖利的口哨,随后俯过身子压低嗓门说一句什么。余熙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嫌恶地掩住了鼻子,快步走过去。走了几步,余熙忽地意识到,男人刚才说的是“玩玩去”,语气轻佻。
余熙停下步子,埋下头,看看自己。夜晚空空的黑巷深处,一个人在昏暗光线中走着,难怪会被人当成那种女人了!她的脸一下燥热起来,慌忙掉转身子,急急往回走。恍惚间,前面晃过一个人影,瘦瘦小小,佝偻着腰背。小树奶奶?再定睛细看时,巷子里空空如也,只有尽头的一盏路灯,映出一团明亮。
经过岔巷,余熙刻意驻足看了看,黑乎乎的一团,半个人影也没有。这时候,如果冒出来个手持尖刀的抢劫犯就好了,我可以理直气壮告诉他,我没钱,他一定气得鼻嘴走形,一刀猛刺过来……余熙想着想着,“扑哧”笑出声来。笑声在空巷里迅速消散了。
余熙又调头往回。在巷子里走了几个来回。足音清晰。
回到家,奶奶、春儿都睡下了。余熙轻手轻脚躺到床上。黑暗中,奶奶轻轻翻了个身。余熙很快被一股强劲的倦意撅住了。
次日一早,余熙按平时的时间起来,看了看冰箱里的肉馅,没多少,也不够新鲜。叫醒春儿,让她买两斤新鲜肉回来剁馅。她回来调味。
小树出来,看见店里冷清清的,有点奇怪:“妈,怎么没出摊?”“哦,妈今天有点事。你走呵。”说着,掏出五元钱递给小树,交代道:“中午一定要吃饭。”小树将钱装进口袋,用手拍一拍,和奶奶一前一后出了门。
余熙后脚也跟出了门。她落后百来米,跟着小树和奶奶。看他们上了公汽,就叫了辆的士。到校门口,小树冲奶奶挥挥手,往门里走去。小树奶奶佝偻着身子,一直站在路边望着小树进了教学楼,才转身往回走。
余熙躲在一家报亭后面,远远地盯住校门口。几分钟后,小树出现了。门口值勤的学生拦住他问了句什么,小树用手比画几下,出来了。他站在人行道上,神色机敏地左右望一望,拔腿跑过街,向东跑去。余熙紧跟在后面。
小树拐进不远的春风巷,向前走了十来米远,又向右拐。余熙离了50多米远,跟着右拐,却不见了小树的人影。眼前熙熙攘攘,是一条遍布菜贩的脏兮兮的短巷,巷子两边都是店铺,尽头有个丫字形分岔口。余熙站在高处,目光旋了一圈也没看见小树。她有种预感,小树肯定没走远。她决定先在小巷找找看。
除了米店、熟食店,巷内最多的是网吧。多数半掩着门,里面黑洞洞的,看上十来秒,眼睛才适应了屋内的光线。余熙刚在网吧门前探头,马上有人走过来,“干嘛干嘛?”余熙说:“我找人。”“谁呀?”“我儿子?”“你儿子?你儿子能有多大啊,我们这里不收未成年人,走吧走吧。”
接连被轰出来两次,余熙有了经验。再有人上前问,一句话不说,直接往里闯。原来这些网吧,从门口看只有窄窄的一长条,走进去,才发现里面的空间拐了个角,大着呢。三十来平米的屋子里,密密挨挨地放了三十多台电脑。不少人坐在屏幕前玩得正带劲,有年轻人,也有一脸稚气的孩子。
在一家名叫“第四维”的网吧里,余熙看到了小树。他面墙坐在一处角落里,背对着余熙,可余熙一眼就认了出来。小树两手不停地敲打着键盘,双肩兴奋地上下抖动,身子时不时歪向一边。他在玩赛车游戏,车沿着虚拟的跑道向前狂奔,突然斜刺里冲出一辆车,两车轰一下撞上了。网吧里的人赶过来,推一推余熙,“干嘛呢,你?”说话声惊动了小树,他回过头来,余熙看见了一张被屏幕映成蓝绿色的脸。
余熙揪着小树的耳朵,站到外面明亮的天光下才撒手。小树的耳朵红通通的,眼睛也红通通的,埋下了头。余熙气得身子直抖。她将小树连拖带拽弄出巷子,按进一辆的士。一路上,小树都在闷声抽泣。
余熙将小树拖下车,直接带进房,锁紧了门。小树奶奶和春儿站在门外,面面相觑。小树奶奶急得不停地挪步,又让春儿将耳朵贴到门上,听里面在说些什么。
屋里,余熙坐在床沿上,冷眼看着小树,半天没说话。小树将头深深地低下去,抽噎声大了,又小了。
“说,为什么?”余熙冷冷地。她只觉得一阵阵心寒,身上接连不断滚过战栗。抽噎声一下收住了,可小树没有说话,半天才回过一口气来。
余熙从抽屉里拿出像册,翻到最后。“你对你爸说吧。你的话,是不是真的,他都知道!”
春儿还没见过阿姨气成这样。可这会儿,屋里又没什么动静了,偶尔阿姨在说话,音量不高,听不清楚。小树奶奶凑在春儿身后,不停地搓动两手,“我就说肯定有事,心老是落不下。到底什么事啊?这、这娘儿俩在屋里干啥啊……”
一个小时后,余熙和小树从屋里出来。小树眼圈红红的,刚洗过脸,前面的头发还湿着,背着书包。两人打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