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青楼女子,天城名妓,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床上有时候有人,有时候没有,有人也总是不同的人。心上却只有一个人,她很庆幸自己还有心,做这一行的女子是不应该有心的,有心带来的只有痛苦与折磨。她觉得有心虽然会疼,也比没心要强得多,没心的人是行尸走肉,活着岂非和死一个样。
她的心只属于他,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原来叫什么名字。反正叫什么名字都是一样的,都是卖身存活,当红颜老去,她知道自己的结局会很凄惨,那又何妨呢,在这个乱世,哪个人的一生不是支离破碎呢?男人是这样,女人更是这样。
有些姐妹会做些从良的美梦,还有更天真的会爱上嫖客。她从16岁接客,足足接了十年,始终稳坐捉月书寓的花魁头牌。天城是一座尚古的城池,连妓院都开得讲究,偏要叫书寓或书院,却又人人都知道这些书寓是妓院,卖的不是书,是女人的身体。她生得很美,不美是做不了名妓的,但又不只是美,妓院里从来不乏美女,头牌花魁却只有一个。
十年稳做花魁,是因为她从不做梦,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嫖客。什么样的人她都见过,年少多金的,年老多情的,风流倜傥的,谈爱说情的,她把他们都哄得很好,很满足很愉悦很有成就感甚至悲情感。只因为,这些人在她的眼里,都只有一个名字,嫖客。嫖客就是嫖客,嫖客都是男人,却不是好的男人,好男人不会把身体和银袋掏空在这种地方。她从不指望自己这一生能遇见好男人。大唐鱼玄机早就说出了真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有情郎对良家女子来说,尚属罕见罕遇,得到了绝对是好造化好修行。风尘女子更是想都莫想,六月飞雪或许世上还有,欢场真情那简直就是沧海倒流异想天开。
心尖上搁着一个人,感觉真好,会觉得每一天都能往下撑往下活。他已经听了她十年的曲子,还从没上过这座楼。他就在她的窗下听,十年,就一支曲子,胡不归。十年前,他让人送了一锭金子,说只听曲子不登楼。他很会选时间,总和夕阳一起出现。夕阳临窗,是她一天唯一的闲暇,早了晚了都是常常有客的。
她的窗下,索月山上流下的桃花溪水,漫着青山和桃花的气息,无波东去。将要落山的太阳,把溪水染成一池涌动的碎金,粼粼的波光里,摇晃着他的倒影,他喜欢靠在溪边的柳树上听,听完了冲着纱窗看一眼,转身就走。他们从没见过面,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看他看得清楚,隔着纱窗是看得清楚的。他却从没见过她。
岳千年每天都要沿着桃花溪走一趟,这几天心里头一团乱麻。下午得了消息,清廷豫亲王多铎率三十万清军正以破竹之势逼近扬州。扬州离天城不足五百里,扬州若是沦陷,清军必会将南京周边城池一一攻克,扫除所有障碍,使南京沦为孤城,那时是攻城还是围困,是多铎想不想费力的自由选择。南京城陷,只是时间问题了。天城,怎么也躲不过这一劫,想必早已画在了清军的版图上。大势已去啊。
王无双却对扬州充满信心,他认为扬州是一座谁也打不下来的铁城。岳千年不这么看,他太清楚江南这些城池的守备力量。他曾在心里给每一座城池都估算了时间,结果大致不差。他心里给扬州估算的时间是两天之内,超过两天就是奇迹。他觉得这个世道是见鬼容易见神难,从来就没什么奇迹的。
至于天城,他认为能守半天就很不错了。最多一天,天城必陷。问题在于没有援兵,永远不可能等来任何援兵。没有援兵的死守,是一种绝望到底的守势,最终是要全部死光的。王无双已经写了多封血书,给朝廷的,给弘光帝的,给天城周边已经沦陷或正在沦陷的州府和县衙同僚的。这些血书岳千年必须替他送出去。最大最鲜艳的一份血书,是写给天城全城百姓的,张贴在州衙门口。岳千年很心疼,他说哥哥,守城是要动刀动枪的,要有力气。你把一腔热血都流出来写字了,哪还有力气和清军拼命?王无双正气凛然,我堂堂天城知州,我就是把血流干,也要让四万苍生同仇敌忾,千年,我就是用牙咬用脚踢,我也要咬断那些天杀的满奴咽喉。岳千年说哥哥,你连杀鸡都不行,你还要杀人?叫我说,你还是到南京去吧,要殉国也是殉在皇上跟前更好。我来守天城,我就是天城城头上最后一个战死的人。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一个清军登上城头。
岳千年多么希望王无双能够答应他啊。乱世兄弟就此相诀,也是一种圆满。如果王无双愿去南京,他会亲自把他送到,再只身踅回天城,兑现他的诺言。他会率领所有领过大明朝薪俸的人,死守,直至战死。他穿明朝官袍十五年了,薪俸领了十四年,这身官袍官帽的种种好处他都领受过了,而今一死以谢,他觉得很公平,他认这个账。但是那四万百姓呢,他们年年缴税纳粮,男耕女织种稻养蚕,年景好的时候手上尚得几个余钱,赶上天灾什么的,连温饱都顾不住。大明朝的皇恩雨露并没有沐浴到他们身上,凭什么要让他们为天城殉葬呢。岳千年和王无双理论多次,回回不欢而散。王无双让他组织所有青壮男丁进行训练,岳千年没理会。王无双让他每天紧锁城门,不许任何百姓随意出城,岳千年私下让唐韬见机行事,凡是携老牵幼有亲友可投奔的,一概放行。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呢。有活路可走,为什么要把人家困在一座死城呢。
王无双让岳千年想尽一切办法,要把常望北的人马收至麾下。岳千年心中叫苦,只能拖一天是一天。常望北是他当年在湘西大山结识的朋友,他和岳万年掉进了猎人捕兽的陷阱,困了三天出不来,饿得只剩下半口气。两只和他们同样饥饿的狼跳了下来。狼也饿急了,蹲在坑边守了三天,打算吃饱了再用他们的骨头架子搭个梯子跳出坑。这些都是常望北告诉他们的。常望北跳下坑里劈死了两只狼,把他们带回山洞,一呆就是大半年。那时岳千年就觉得常望北有来头,却没想到来头居然是这样的。
常望北真正的名字叫巴图,满人,正白旗勇士。从小受过严格训练,他的任务是带领人马到处建立踞点,为日后满人占据天下做好一切准备。索月山踞点就是这么建起来的。本来常望北是要离开这里,再奔赴下一个目标的。但一见到岳千年,他舍不得走,就另派他人去完成使命。他没事就找岳千年,比武练刀,踏月喝酒,两人甚至偷偷把江南名胜游了个遍。岳千年是直到王无双上山,才真正问出了常望北身份。此前,他一直以为他和李自成有关联。常望北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全说了。
岳千年说,情分再深,也免不了城头上决一死战。到时候你只要敢登我天城,我砍你的脑袋不会犹豫。常望北搂着岳千年痛哭,千年哥哥呀,天下没人挡得住豫亲王多铎的雄师铁骑,他是我们的战神啊。常望北是性情中人,说哭就哭,要笑就笑,想骂就骂,要打就打,直通通的全无半点遮拦。岳千年以为破涕为笑这个词,只有女人才做得到,现在他知道常望北也随时做得出来。他不仅能破涕为笑,还能立刻破笑为哭。岳千年很羡慕,常望北说你们汉人心眼太多,脸就不是自己的脸了。岳千年说,你们满人未经教化狗屁不通。常望北说我讨厌汉人心眼多,从不和汉人交朋友。千年哥哥你心眼也多,但我就是爱煞了你。你是穿着官袍的江湖人,你的血不凉,热得很。岳千年说望北,你在知州面前,永远是月光派桃花堂堂主。反正没几天好活了,骗他骗到底吧。咱们各为其主生死在天,兄弟情分和守城攻城不相干的,你不要想着能策反我,我这颗人头上顶着大明朝的官帽呢。常望北频频点头,果真说到做到,两人谈话从不涉及军事、防务、战略等内容,和时局有关的一概回避,只说些闲话,倒也别有情趣。
岳千年沿着桃花溪走累了,停下来靠在柳树上往楼上看。今天来早了,太阳还没落山呢。琴声却恰时送了出来,溪水般蜿蜒悠长。岳千年凝视那扇纱窗,他不知道窗后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是不是和当年的母亲一个样。
他的身世早就弄清楚了,这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他的叔叔其实是他的亲生父亲,父亲爱上了捉月书寓的女子,女子抚得一手好琴,父亲每天来听一支曲子。后来给女子赎了身,在城西置了一处宅子,岳千年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再后来,父亲娶了同属富户人家的小姐,也就是婶娘。母亲在父亲娶亲的那一天,把自己吊在了梁上。当时岳千年还不到一岁,父亲只能把他抱回家。此后,父亲就成了叔叔。岳千年在把这一切弄清楚后,做了两件事,一是买下了这处宅子,打扫干净置了家什,心烦了就来坐一坐。再就是,每一天,他都要去捉月楼下听一首曲子,只听琴音不要吟唱。每当琴音响起,他能感到自己的心茧在一层层脱落,一颗心变得柔软温热,而不是平时那样的沧桑与冰凉。他要的曲子,正是母亲当年最为钟爱的胡不归。
一曲终了,岳千年一动未动,没有离开。他冲着纱窗笑,他知道她看他看得清楚。于是,那扇纱窗就开了。她站在窗前,一下子就接住了他的目光。
我叫欢颜,莫欢颜。她说。
莫欢颜,欢颜。岳千年笑得灿烂,在天城,你的名气比我大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