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会面地点设在书店,让人不免感到新鲜。我还是应约前往了。将近下午六点,我和张喜在一栋商业楼前碰了面。寒暄过后,张喜尽地主之谊,将我领进这个别致的谈话场所。
书店位于商业楼的二层,占据了二楼的整座楼层。从喧闹的底层商场突然置身其间,能充分感受到这里的清闲和安谧。我注意到,在一排排林立的书架南侧,也便是临窗向阳的区域里,专门辟出了一段狭长的空地,安置了专供读者阅读的桌和椅。
经张喜介绍我才知道,这家书店原来不仅售书,还兼顾租书业务,桌椅想必是店方为方便读者租书前的阅读和挑选设置的。这里确实是个清谈的好地方。也许是受了环境影响,张喜整个人给我的感觉也比早上表弟描述的要好得多。
他将我引到书店深处一张空置的玻璃桌前,双双面对面落了座。
“这个地方真不错!”我环顾四周,由衷感叹,“你平时常来这里?”
“也不是。”张喜局促地笑笑,“前些日子学习太忙,抽不出时间,只是考试后的这一段没事才会来。上个月我还专门办了张借书证。”
“卢惠平知道这儿吗?”
“我还没告诉他。而且——他不怎么爱看书,喜欢玩游戏。”
我想起上午和表弟见面时的情形,不禁笑了,没话找话道:“最近这两天在看什么书?”
“前天借了本杰克·伦敦的小说集,还没看完。”
“喜欢吗?”
“我很喜欢里面的《热爱生命》。”
在讲出这个名字时,可以想见张喜并没注意到这四个字可能和我们将谈到的话题的潜在关联。等发觉时为时已晚,张喜的脸色随之一变,尴尬之情溢于言表。
与此同时,我们的内心都被再次强调了一遍,有关王勃的死,才是今天我们聚到这里要谈及的内容,并且彼此心知肚明,接下来双方已没必要再对此进行回避,因为此时任何形式的题外话,只能显得虚假和多余。我决定结束客套,进入正题。
“卢惠平也许已经在电话里和你谈过了,我来找你的原因。”
“是的,他提了一些。”张喜说着将目光投向窗外。
我继续道:“听小卢说,这件事对你的影响很大。本来一开始我没想到你会答应这次见面,至少不会这么快。”
“事情已经发生了,既然没挽回的可能,就应该学着接受它。”
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别人用来安慰他的宽心话。
“那他有没有提到我为什么会对这件事感兴趣?”
张喜眼睛一直凝视着窗外,点了点头。
“可也许有个原因他没提到。”我故意吊他的胃口,“当然了,不是他有意做了隐瞒,而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张喜果然被打动了,扭过头来看我。
“说老实话,我并不认为王勃的死像电视里讲的那样,是自己无意中摔下去的。”
对方两眼紧盯着我,一时拿不准我这话的真实含义是什么。良久,一语不发。
张喜的警觉更使我能肯定自己的判断了。接下来轮到我移开视线,佯装俯视窗外的那个芸芸世界了。
半晌,对面故作镇定道:“你又是怎么断定这一点的呢?”
“因为——”我回过头说,“上午卢惠平对我讲起事发的经过时,我发现,如果略加分析的话,那根本不符合失足坠崖的情形。”
“为什么?”
“这个恐怕你比我更清楚吧。小卢说当时三个人里,只有你亲眼目睹了王勃坠崖的全过程。”
强烈的好奇心终于使张喜决定不再卖关子了,竟而直接问道:“之所以只有我看到了当时的情况,所以才奇怪。”
这更进一步证明了我的推断并非空穴来风!
我说:“据小卢讲,事发时他正在和另一个同学聊天,两人是先听到你的惊叫,才意识到发生了意外的。假如王勃真像报道里提到的那样,是失足坠崖的话,那么当时他们最先听到的应该不是你,而是王勃发出的叫声。事实上,王勃是在一声不吭的情况下坠的崖,这显然不合乎逻辑!”
张喜惊讶地听着我的分析推理,似乎压根儿没想到我会在这个细节上着手翻案。继而,他的目光黯淡下来。
“能谈谈事发时你都看到了什么吗?”我说。
张喜闻言垂头,许久缓缓道:“要是我告诉你,王勃的死是自杀,你会相信吗?”
虽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听到“自杀”二字时,我还是倍感惊讶,下意识的反应是:这怎么可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条新线索非但没解开我的疑惑,反而令事态愈发不可思议了!
“你肯定自己没看错?”我再次问了一遍。
“千真万确。”
天呐!
“怎么会这样?”
接下来在我的满腹狐疑中,张喜断断续续讲起了事发时的相关情况。
大体上,张喜的描述和表弟卢惠平相差不多。事发时四个人已在山顶上歇息了一段时间。由于刚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攀爬,几个人都有些劳累,特别是身体素质相对较差的张喜,虽经过短时间的休整,仍感到腰酸腿麻精疲力竭。而据他的观察,其他三个人的情况明显要好上一些,特别是卢惠平和冉伟,两人自登山起就一直争论不休,到达山顶后话锋更是愈演愈烈。其次是王勃。他自登顶后就始终没闲着,不断在四个观光台间走来走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最后,他终于在山顶南侧的观光台前停下,驻足眺望起远方的风景。
从张喜的位置看过去,王勃的整个人刚好尽收眼底。他看到对方先是仿佛被什么吸引了,缓缓踱到离悬崖不远的地方,随后一动不动,凝视着对岸。这个画面当时定格了很长时间,以至于张喜后来有些腻烦,正要挪开视线时,却见王勃忽然回过头来,朝正谈得起劲的卢惠平和冉伟看去,然后微微一笑。
这个微笑和当时的气氛很不协调,张喜不觉有点纳闷,转头去看向卢惠平和冉伟。两人的辩论此刻正值白热化,根本无暇顾及其它。就在张喜觉得苗头不对时,令他触目惊心的一幕发生了。他看到原本站立不动的王勃,竟然向前一跃,跳下了山崖!现场一下子混乱起来……
结束回忆,张喜搭在桌上的右手指甲不断神经质地刮着光滑的桌面,脸上现出纠结的神情。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他事发后的两天来,第一次向别人敞开心扉,吐露内心的秘密。不难想见,期间他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如今秘密终于有了公布的机会,虽然对象只有一个人,对缓解他心头的压力仍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并且,由此也可以解释通,为什么事发当天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事情远非卢惠平以为的那么简单。
“你说王勃在跳崖前曾回头看了一眼?”我默然听完讲述,不解地问。
“而且面带微笑。他当时的笑容我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又该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呢?最让人感觉前后矛盾的是,为什么在微笑过后,王勃会做出如此过激的举动?
针对我的疑惑,张喜分析说:“最初我也有些奇怪,不能体会其中的含义。直到昨晚——我想了大半夜,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他的笑容里流露出一种满足感。”张喜斟字酌句道,随后唯恐自己表达的不够准确,又说,“一种似乎获得某种解脱的愉悦。但是在这层表象下面,掩饰不住的是一股莫名的哀伤和绝望。”
哀伤?绝望?
我再度无语了。这个说法显然和表弟提供的情况不符!由此可见,他们当中的一个肯定在判断上出现了失误。可问题是,这个误判到底属于谁呢?
目前为止,我仍毫不怀疑表弟向我交代的那些事实的可靠性。毕竟两人在班上向来是最要好的朋友,说他对王勃的情况最了解也毫不为过。不过,事情假如真像张喜讲的那样,王勃的死是出于自杀,那后者的说法也并非全无道理!
思来想去,我认为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事情背后一定还隐藏着什么为我所不知的内情。不然,张喜也不会轻易得出如此凿凿的结论。想到这,我决定听听他的高论。
“我也是事后才想明白,王勃的最后一眼其实是看向冉伟的。”张喜说。
“冉伟?”我大吃一惊。
张喜疑惑地看着我:“怎么,卢惠平没跟你提起王勃失恋的事儿?”
“王勃失恋?没有啊。”
张喜一脸的难以置信,过了会儿,点点头说:“也不奇怪,毕竟没人会想到王勃的自杀,可能和他的那段感情有关。”
对方的一席话更令我倍感蹊跷了!
“你说的王勃失恋是什么时候的事?”
“确切的时间我也不清楚,应该是在我们毕业后不久。毕业后的这些日子,他的状态一直不好,多多少少应该和这份感情有关。”
“女孩是你们班的吗?”
“不,隔壁班的。”
“这又和冉伟有什么关系呢?”话一出口,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前段时间俩人分手后,她就跟冉伟好上了,我想王勃也一定听说了。”
想不到这几个人的关系还挺复杂的。我接着问:“这么说王勃和那个女生感情一定很深了?他们交往了多长时间?”
“要说时间也不长,前后不到两个月吧。不过提出分手的是女方。”他有意在强调这一点。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对于处在恋爱中的情侣而言,被失恋的一方往往受的伤害最大。可我总觉得,仅仅因为这样一场短暂的恋情,就轻易断送掉自己的生命,总不免让人怀疑。
张喜却有他的见解,他认为王勃由于之前的考试失利,已经压力很大,外加情感破裂和朋友的背叛,结果自然可能走上极端。
这样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
不过,虽然这个解释相对前面的宿命论,已经客观和现实了许多,但事情就此结案的话,我还是有点不甘。眼下,从张喜这似乎也只能了解这么多了。我决定抓住剩余的时间,问问自己关心的另一件事:
“为什么当初你没有讲出事情的真相呢?在担心什么?”
张喜回答得很直接:“一开始我是没有机会,等到了山下,经过一番思考后,我改变了想法。因为死者毕竟已经死了,无论失足还是自杀,对他本人已没有任何意义。但对于其他人,无论冉伟、他女友,性质却是大不相同的。他们还要继续生活。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再因此影响这些活着的人。”
我不自觉地颔首表示赞同。虽然自己也拿不准,他这样做到底对还是不对。
我掉头看向窗外,外面已然是黄昏时分。太阳西斜,金黄的霞光披洒在车来人往的街道上,用诡谲多变的笔调,勾勒出一幅壮观的夕照景象。
这时,张喜突然开口了:“最后能不能请你帮我个忙呢?”
“说吧。”
“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张喜恳切道,“我想即便是另一个世界的王勃,也不希望看到这些人因为他而受到影响。”
“好吧。”我沉思片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