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弈与百里亭并肩而行,边走边想毒针一事,经过面馆,听到店家大喊:“好嘞!一碗阳春面!”耳边响起欧阳觉在她幼时曾说过的一句玩笑话,“瞧你这‘陽’字写的,‘日’开了好大一口,岂不令阳气大泄?此字命休矣!”跟着百里弈脑子里突然闪现出那封欧阳觉留给她的书信。那封书信上只有十个字“弈 我去也 保重 欧阳觉字”。
百里弈心想:“这书信确是欧阳觉老师亲笔,他书写向来严谨,如何也令‘日’开了好大一口?莫非欧阳老师是故意的?他在告诉我什么?命休?”百里弈大惊,急忙往百里山庄奔去。百里亭紧跟不舍。
二人未近山庄,遥见山庄被提刀持剑的江湖人围个水泄不通。人群中有个德高望重的老者对众人道:“百里不器谬膺盟主之位,没想到竟是个道德败坏的小人,将鬼公子的书多年占为己有不论,还借它到处为恶,排除异己,逼疯了天山派掌门,逼死了黑水宫宫主,逼走了日倾帮帮主。昔日,我等举荐他做盟主,皆因他有‘赛孟尝’之美名,如今看来,却是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包藏祸心!”
“我们不能让他再为祸武林!”“不能再容此獠肆无忌惮!”群雄附和,众口异词,声震墙宇。
那为首的老者略一摆手,群雄顿时悄然无声。他继续说道:“百里小儿此番拒不开门,必是做贼心虚,不敢见我们!今日他若不将妖书送出,令我等当众焚毁,誓不甘休!”话音刚落,附和之声不绝于耳。
百里亭、百里弈相顾骇然,不敢惊动众人,悄悄于原路折回,就羁縻山暗道径入山庄。
此时,庄中上下洒扫的洒扫,喂招的喂招,与往日无异。只有秦诤边看百里赢与人过招,边不时略感惊异地四处张望,见百里弈和百里亭突然出现在庄中,颇为诧异:“你们怎么进来的?”
百里弈无暇顾及,径奔其父书斋。书斋朱门紧闭,百里弈一脚蹬开。
百里亭欲阻拦,已是不及,却见其父正自雕木作耍,抬头见百里弈突然闯进来,还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先是一怔,继而含笑道:“谁将我家宝贝气着了?”
百里弈愠道:“房子都快塌了!爹你倒坐得住!”
百里不器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由它去吧!我可等你多时了!”
“等我多时?好,看来你是料定我会知道真相了。你说,你是如何恩将仇报杀了欧阳老师?”
百里不器虎目一睁,道:“休得胡言!”
百里弈道:“欧阳老师布棋作爹爹名讳,又以书信暗示已被谋害。岂不是指认你就是凶手?”
“欧阳先生指认我为凶手?”百里不器颇感诧异,稍时便断然道,“但凡爹做的事,爹何时抵赖了?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百里弈看了眼百里不器凛然的神色,低了头,默不作声,半晌嗫嚅道:“最好没有。可……可门外那群人说爹你是个为祸武林的伪君子……”
“弈儿住口!”百里亭忙截口低喝。
百里弈骇然停语,心下猜度其父闻言必定雷霆大怒,垂头只等百里不器责骂,不想百里不器悠悠叹了口气,道:“去把赢儿唤来,我有话对你们说。”
稍时,百里赢到。百里不器令闭门,思索片刻道:“这事还得从二十年前说起,当时有个外号‘鬼公子’的奇人遍行天下,所到之处,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武林豪杰多无故发疯、自杀。没有人见过鬼公子,但鬼公子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但凡见过他的不是疯了,就是自杀身亡了。一时人心惶惶,于是上至朝廷,下至武林,纷纷通缉此人。
“不想通缉令一出,那鬼公子便销声匿迹了。一连数月都没有他的消息,我等只道鬼公子被吓得躲起来了,孰料四处传言鬼公子死了。那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许是天也不容此人,故而将他的命收了。谁承想这鬼公子曾写有一书,据说那书记下了无数宫廷秘闻和江湖名士、武林豪杰的丑闻。传言又道得此书者得天下。消息一出,人人寻书,甚至兄弟反目,大动干戈。
“当时我初登江南的武林盟主大位,和秦涛是对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我二人决意寻访此书。鬼公子是个心怀叵测之人,他的书更是死亡之书。我不想这本书落在任何一个帮派手里,而给这个帮派带来灭顶之灾,也引起武林的腥风血雨。我们经过多方探查,查到鬼公子的住处——洞庭山。在洞庭山的一个不起眼的山洞里,我们看到了一幅巨石对联‘归依七宝,援翰虞渊’。因我做过石匠,对那副石联的质地甚为敏觉,细辨时,知其果不是石质,竟是种颇似石质的白瓷。在石洞内刻字,就地取材,本是件极方便之事,这鬼公子如此大费周章地制作瓷联,又长途跋涉搬至此地,费这许多事,其中必有名堂。我便打碎那联子,惊见七颗色泽各不相同的珠子。想必这便是‘七宝’,与鬼公子的书有着莫大干系,到底是何干系,我却百思莫解。看来那鬼公子果真留有一本奇书,欲令天下大乱。那时‘七宝’在手,那对瓷联已毁。我自知江湖人信得过我。我令人散布我已凭借‘七宝’寻得鬼公子的书,又大张旗鼓地召开焚书大会,当众焚烧假替之书。江湖人笃信无疑。”
百里赢怪而问道:“那他们如何今日又心生疑忌?”
百里不器微喟道:“事情没我想的简单,当年的焚书大会的确让武林平静了好几年。直至我遇到弈宝贝的母亲——燕婉之。”
百里弈惊道:“怎么和我娘有关?”
百里不器道:“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我第一次见到你娘是在玉枕桥上。当时你娘身着一袭白衣,手挽竹篮立在桥头,清丽出尘,宛若云中仙子。我与她擦肩而过时,听她含羞询问:‘可有火折?望借片刻。’”百里不器说到燕婉之时声音特别的轻柔,连神色也是格外的温柔。
百里弈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既然她的父亲是如此地爱她的母亲,可为什么她母亲常年躲在心远居不见她父亲?但百里弈不敢问,她怕看到母亲黯然的神色,也怕听到父亲的长叹声。
百里不器接着道:“她能开口与我说话,虽然只有一句,我却觉得受宠若惊。我当时就跟丢了魂似的傻站着。是她连问三声,我才回过神。见她竹篮里装了满满一篮冥纸,我有些担心她的处境,于是随她走了一程,还和她一起烧纸钱。我见她神色悲切,却又不肯说出祭者系谁,我便一直默默地陪在她身边。她伤心了一阵,踌躇再三才告诉我这些冥纸是烧给她自己的,只因至亲亡故,恶棍掠地占房,无可容身,故而只求一死。我怜她孤苦无依,便带她回庄,并娶她为妻。可我们成亲之后,武林中即有人自杀或疯掉,而且都是我认识的人。甚至我早上和某个武林人聚了一会儿或聊上几句,那人当夜便莫名其妙地疯了或自杀了。而你娘对我与什么人交往,去过哪里都格外留神,事无巨细,她都想知道……”
“不,”百里弈骇然道,“我娘不可能是鬼公子!”
百里不器道:“你娘当然不是。不过,当初她的确行迹可疑。于是我试探她,可她当真全然不懂武功,一个弱质女流不可能是鬼公子,而且传言鬼公子确实已经死了。我询问过你娘为什么时时打听我的行踪,她说她怕我在外面有女人。有一天,她让我陪她四处走走。那天的天气不大好,天色阴沉,风也大,我对她事事依从,自然也不忍拂逆。在我亲自为她披上貂皮斗篷时,我发现她的眼睛有些红肿。一路上,她都很沉默,我不时和她说话,可她总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直至途中突然窜出个蒙面人,不等我出手,你娘便用一种名叫‘血筵刺’的暗器射杀了他。那人中暗器后一头栽落急流……”
百里弈惊呼道:“什么?我娘?我娘会武功?”
“你娘不会武功。‘血筵刺’只有玉坠大小,里面藏有一根牛毛粗细的毒针,按下机括,那枚毒针便喷射而出,快如闪电,不过只此一枚。你娘是个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之人,但在危急之下,为了救我,竟出手杀了人。自那日后,她便变了个人,一心只求礼佛赎罪。无论她要做什么,我从来都是顺着她。这次也不例外,尽管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我还是成全她,并为她修建‘心远居’。从此,她便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心远居’,足不出户,闭门不纳。我想你娘一定有事瞒着我,但她既然不想告诉我,那我是绝不会逼问她的。不过奇怪的是武林人离奇身亡之事没有再发生,我也就渐渐把这事儿给淡忘了。直至近日,又出了几起这样的怪事,可你娘一直在心远居,甚至没有走出半步,不应该跟她有关系。可武林各派因此又将旧事重提,怀疑当年焚烧的是假书,真书一直在我手里。”
百里弈小声问:“那真书究竟在哪?”
百里不器摇摇头:“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但还是不明白如何通过七宝佛珠找寻此书。向我索要鬼公子的书其实是外头那群人的借口,实则是我树大招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百里弈忙问:“那七宝佛珠在哪?”
百里赢肃然道:“此物牵扯甚大,自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百里弈撇撇嘴,不再多言。
百里不器却道:“时至今日,该是我和盘托出之时了!当年我和秦涛找到七宝佛珠后,为安全起见,便将它安在金锁之中。金锁归我,开锁的锁匙由秦涛保管。为避免他人起疑,便是对至亲也守口如瓶,只道是两家联姻的凭信。”
百里弈忽然拎起胸前金锁惊呼道:“爹爹说的可是它?”
百里不器点头称是,百里赢、百里亭相顾骇然。
百里不器从容道:“勿须惊慌。等弈儿和诤儿礼成,即开锁取出七宝佛珠。既然七宝佛珠是找寻鬼公子之书的关键,那么毁掉七宝佛珠,鬼公子的书自然永不见天日了。那起小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百里弈急道:“若然如此,百里家就永无宁日了!爹,依我之见,倒不如就将七宝佛珠送与他们,这也是爹爹未得此书的唯一凭证。”
“万万不可!”百里不器厉声道,“如你所言,鬼公子的书便有机会问世,那时岂不叫天下大乱?得有多少人枉死!”
百里弈垂首默然无语。
霎时书斋静得出奇,众人皆似有所虑。百里不器强笑道:“其实我早有计策。梁浩然的为人我清楚,虽然有些固执,还算正派。我若说这两日我要嫁女,他必能容我延缓几日再由他们发落。赢儿,从此山庄便交由你打理了。”
“爹!”百里赢颤声惊呼。百里不器大手一挥,示意百里赢不必多说。
秦诤伏在瓦面上,眼见百里赢兄妹三人垂首自书斋走后,亦悄然离去,放飞信鸽。那信鸽飞了一阵。忽地平地跃起一人,一把将信鸽拿住。那人只管将五指箕张,那信鸽在距他手掌不盈一尺内不断扑腾,可就是飞不出他的手掌心。他从信鸽脚下抽出纸卷,见其上书有几个蝇头小楷:“鬼书一说系谣传。”
那人嘴角一撇,露出一抹邪笑,依笔迹另书字条:“鬼书确有,得百里弈项上金锁即有望得之。”依旧绑在鸽脚,而后放飞信鸽。
百里山庄庄门轰然洞开,群雄登时鸦雀无声。稍时,百里不器大步踏出,在庄门口止步,颀伟挺拔,仪表堂堂,炯炯虎目略一环视,那气度与威仪便将众人摄住了。
见众人面面相觑,许久不发一言,百里不器一笑,向梁浩然拱手作揖,目视众人朗声道:“我百里不器能在盟主之位添居数十年,皆因能为兄弟两肋插刀,对朋友剖肝沥胆,与好汉生死与共!久闻各路豪杰仁义,又能慧眼识人,我百里不器若然真是个败类,天下人都成有眼无珠的瞎子了吗?如何冠我以‘赛孟尝’之美名?又岂能容我统领武林数十载?鬼公子的书若然尚在,又在鄙人手中,如何天下未得,却遭群起相攻,连盟主之位尚不能保?”
群雄惊异出声,窃窃私语。
百里不器续道:“现下必有宵小搬弄是非,兴风作浪,想来有不可告人的图谋。本月初九乃小女出阁之日,承蒙不弃,届时还望赏面捧场。此后我百里不器金盆洗手,不再是武林盟主,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事。当然,为揪出滋事者,各位若有驱使,鄙人无不应从!”
群豪面面相觑,人群中有人叫道:“你若跑了,却叫我等哪里去寻?”
梁浩然道:“他不会跑,我可以为他担保!”言毕,引众离去。
不日,秦诤得信鸽,展笺见其上书三字:“劫弈归。”秦诤见字惊骇无比。这一日,正独自彷徨,遥见百里弈孤身一人匆匆离庄,忙暗中尾随。
秦诤暗随百里弈来到梁宅外,见百里弈被领入梁宅,秦诤遂于墙围跃入。
百里弈一见梁浩然,便将百里不器所述七宝佛珠一事悉以相告。
秦诤于厅外窃听,心知不妥,却不便阻拦。
那梁浩然听完后,斜着眼睛瞧了百里弈半晌,道:“是你爹让你来演这一出的吧!这倒是个撇清干系的好法子!”
百里弈急道:“我说的句句属实,你怎么就不信呢?哦,我还有七宝佛珠为证!”
梁浩然笑道:“天下佛珠何其之多,你便是要一车,我也能弄来!”
百里弈正要分辩,四名黑衣人破窗而入,提了百里弈便窜离。
秦诤不料横生变故,吃了一惊,不再躲藏,径直跟着跃出。忽见一队人马赫然出现在不远处,为首的是百里赢和百里亢。原来寻梅发觉百里弈只身匆匆离庄,恐有不测,便暗中跟随,见百里弈被黑衣人劫走,响箭一发,百里氏兄弟便领了大队人马来追。
百里亢坐在马上,手舞大锤喝道:“何方贼人,敢掳我妹子?快放人,否则我定将你们砸成肉醢!”说着两腿一夹,策马挥锤便朝其中一个扛着百里弈的黑衣人抡去。
那黑衣人揉身避过,百里亢回马又是一锤直劈而下。黑衣人脚尖点地,身子后倾,又轻轻巧巧地避了开去,随手将百里弈掷给另一个黑衣人,自己斜身从马下滑过,猛地抬脚上踢马腹。马儿吃痛急奔,百里亢被马带出甚远。
百里赢执刀飞身下马,直指肩扛百里弈的黑衣人,意欲迫他丢下百里弈,另外三个黑衣人见百里赢功夫远在百里亢之上,便一齐上前围攻。
秦诤见状,忙现身帮衬百里赢,六人厮打在一处。
这时,百里亢策马扬锤驰回,来势甚急,直冲入来。众人慌忙闪避,那肩扛百里弈者惶急之下一个急闪,不意百里弈竟被抛起。眼见百里亢策马冲向百里弈,黑衣人又忙伸手去拉百里弈,恰巧百里赢也探手抓住了百里弈,两下施力,左右同扯。
百里弈吃痛,苦于动弹不得,秦诤忙飞身一掌劈向马首。马虽调转马头,但马上的百里亢手中大锤却收势不及,眼见势必砸到百里弈,百里赢身子一挺,抢至百里弈身前。“砰!”一声,那大锤不偏不倚随即重重砸落在百里赢胸口,百里赢登时口吐鲜血。
百里亢大惊:“大哥!”
百里弈口不能言,却看得真真切切,此时睁大双眼,惊惧无比。
百里赢一个踉跄,随即以刀尖抵地,回视百里弈,见她毫发无伤,松了口气。
这时马蹄声由远及近,尘土冲天,眼见有大队人马急奔而来,领头的是百里不器,又见百里不器身后还有天枢、天璇、天玑三坛人马。
黑衣人不敢恋战,挟了百里弈,往紫阳山逸影宫方向奔去,几个起落,倏忽无影。如此轻功近乎鬼魅,把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秦诤道一声:“我去追!”便急急追了去。
黑衣蒙面人将百里弈带至逸影宫附近的林中。此时夜深,月色昏暗,冷风飒然。四人耳语几句,便有二人离去。二人留下生起火来,其一人生火时,不时回头看看百里弈。
百里弈被封穴道,只有一双眼睛可以转动,于是惶恐地东看西看,见那生火的不时回头看自己,心下更是惴惴。
那黑衣人生好火,便向百里弈一步步走去。百里弈想喊却喊不出,想动又动不了,吓得只有掉眼泪的份儿。但见那人蹲下身,百里弈吓得把双目紧闭,不敢再看。只觉肩胛忽吃一击,顿时周身舒畅起来。百里弈张眼一看,眼前无人,而那名黑衣人已回到火堆旁。
原来被封穴道已解,百里弈忙“霍”地站起。这时那个黑衣人开口道:“到这边来!”
百里弈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唬了一跳,骇叫道:“你们若敢伤我,我爹定不轻饶!”
那人道:“让你到这边来,是因为这边生了火,暖和!”
百里弈闻言惧意稍减,定了定神,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吉凶悔咎。我叫悔。”
百里弈奇道:“没听说过有这样的门派,江湖上什么时候出了你们这号人物?你是悔,那他呢?”百里弈指了指另一个黑衣人。
“他叫凶。”
百里弈道:“你们抓我做什么?莫不是也为鬼公子的书?”
那叫凶的黑衣人回头瞪了悔一眼,悔便不再搭话。
少顷,另外两个蒙面人拎着山鸡、野兔回来,四人默默忙活起来。
不一刻,香喷喷的烤肉味便扑鼻而来。百里弈只觉越闻越饿,忙闭目屏息,可那诱人的香味却一个劲往鼻子里钻,而且香味越来越浓,甚至可以感觉到热气扑面,仿佛那烤肉便摆在她面前。
百里弈睁眼一看,眼前竟真有好大一块热香四溢的兔肉。是那个叫悔的黑衣人正递到她面前,只等她接过。百里弈正要欣悦接过,忽而想到他们忙活了许久,尚未果腹,如何撕了块好肉倒叫自己这个俘虏先尝,莫不是被下了药?于是头一昂,不屑地转过脸。神情虽是高傲,心下却惧怕惹恼了他们,正自惴惴,那叫悔的黑衣人嘿嘿一笑,将兔肉搁在她身旁的一块石笋上,便自去和同伙一起大嚼起来。
百里弈斜眼瞥见兔肉,吞了口口水,略一迟疑,一把抓起烤肉,也大吃起来,见那四人都背对自己,心念一动,蹑足向后挪移,才移了三步,只听四人异口同声道:“你是跑不掉的!”
百里弈一怔,止步伸伸腰,摆摆头,而后笑道:“我没有要跑,穴道被封那么久,气血有些不畅,动动比较舒服。”摆头时忽然瞥见林中倏地走出一人,白衣翩跹,迎风而立,此人正是秦诤。
百里弈喜出望外,拔腿便往秦诤奔去。秦诤不等百里弈跑近,一跃而起,落至百里弈身侧。百里弈喜呼:“表哥!”
秦诤一把将她揽往身后,横笛在胸,劲贯笛身,“呼”的一扫,那块石笋立时碎成数十块,纷纷朝那四个黑衣人砸去。
那四人飞身而起,掷出手中烤肉,撞飞几块碎石,又运劲凌空击了数掌,所余碎石俱往秦诤激射而来。
秦诤忙挥笛磕飞来石,不想一流石自秦诤肋侧掠过,打中百里弈胸口。流石挟劲,恰似一记重拳。百里弈闷哼一声,一口鲜血喷出,随即瘫软在地。
秦诤回头见百里弈歪倒在地,心中一震,忙将她扶起。百里弈哑声道一句:“我不行了!”便将头一歪,手一垂,不动了。
秦诤忙抓起百里弈手腕,正要把脉,却见百里弈突然睁开眼,朝他使了个眼色,心下明白了几分,于是煞有介事地伸手去探百里弈的鼻息,又忽然将手抽回,大声疾呼:“弈儿,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那四人见状,相视愕然,正要上前探看,秦诤大喊道:“是你们杀死了她!你们还想怎么样?”
那叫悔的黑衣人惶然顾左右道:“我们闯大祸了!怎么跟主公交差?”
另一个黑衣人冷喝道:“慌什么?有什么回去再说!”四人便一齐隐没林中。
过了片刻,秦诤见百里弈仍无动静,笑道:“别装了,他们已经走远了!”不想百里弈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秦诤大惊,忙运劲将真气缓缓输入百里弈体内,以稳住其伤势。不多时,百里弈微睁双目,煞白的嘴唇微微抖动,声若蚊吟:“陷阱里的毒针不是我……”
秦诤微微一怔,道:“你现在多说一句都会伤元气,什么都不要说。”
百里弈却支撑着继续道:“我要说……不然……我……死不瞑目!”
秦诤忙道:“不许胡说!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百里弈犹自想说,苦于没有气力。
秦诤心中一痛,缓道:“我来说,陷阱里的毒针与你无关,是有人想借机除掉我。你那么善良,又岂会杀人?其实我早就想到了。”
百里弈闻言,嘴角勉强露出一丝笑意,随即便合上了眼。
百里不器见黑衣人劫百里弈往逸影宫方向奔去,令人带百里赢回去治伤,百里亢则随同自己领了人往逸影宫追去。
追至逸影宫时,暮色已然四合,百里不器下马拍门,门上开了个洞眼,内有人道:“我们宫主白天尚且接见江湖人,更何况是夤夜时分,您请回吧!”
百里不器忙道:“在下百里不器,有要事求见宫主,请务必代为通传!”
门人不耐烦道:“凭你是谁,我们宫主隐居避世,概不见客!”
百里不器急道:“日间可有什么人造访,或有什么人经过贵宫?”
门人不理会,又将洞眼合上。百里不器只得令人四下寻找百里弈。紫阳山山大林密,在山中搜人,如同大海捞针,眼见天已大亮,却毫无线索。
百里不器带十来个随从回到逸影宫门前,抬头探看逸影宫的地形。逸影宫是凿岩壁而建,各种建筑俱以巨石垒筑,倚岩壁而立,正面一堵天然岩壁,恰似一扇巨门。
百里不器在门外站立许久,石门忽然开了,门人递给他们两块黑布条道:“我们宫主说了,只许进两个人,先把眼睛蒙上!”
“蒙眼睛?”百里亢怒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叫我们蒙眼睛?”
门人轻蔑一笑,道:“不蒙也成,先拿着,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走进石门,里面陡然一亮,白色巨石雕砌的房舍在阳光下格外刺目,恰似白玉宫殿。建筑之间相互反射,地上竟看不到任何建筑的影子,而人的影子则反射得到处都是,到处飘移晃动,看得人头晕目眩。
百里不器忙蒙上眼睛道:“亢儿,你也蒙上。”百里亢知晓利害,忙依言而行。
进入室内,门人道:“可以拿下来了。”门人话音未落,便听到有好几个回音在说同一句话。
百里不器揭下黑布,乍见无比巍峨的大厅,宫主危坐其上,看到他二人进来也不起身,淡淡说了一句:“逸影宫向来与世无争,更不与武林人来往,也非武林中人。武林盟主到此不知有何贵干?”
百里不器拱手道:“不请自来,多有冒犯,还请东方宫主海涵。只因一伙贼人劫小女往这边方向去了,因此想向宫主打听可曾看见,或者知道附近有什么可以让贼人栖身的去处。”
东方墨白双目一翻,道:“盟主是怀疑我们逸影宫劫走令千金了?”
百里不器忙道:“不不不,久闻东方宫主是世外高人,凡尘俗事又岂能入您法眼?”
东方慕白道:“我逸影宫有天险可依,没有人能随意出入,因此无须令人把门,就连这大门也有好一阵子不曾开过了!盟主的忙,我恐怕帮不上了。来人,送客!”东方慕白起身便往后堂去了。
走出逸影宫,百里亢怒不可遏:“这厮实在太无礼了!莫不是小妹真叫逸影宫的人劫去了?”
百里不器道:“若是他们所为,我已在此,为何不提出交换条件?何况东方慕白从来不问江湖事,更不掺和,以他的为人断不会做这种事。我们还是走吧。”
百里亢道:“可他们的确往这个方向来了。爹,会不会是有人劫走小妹,将小妹偷偷藏在逸影宫,连东方墨白也毫不知晓?”
百里不器一跃上马道:“逸影宫正面是巨壁当道,其余三面倚靠悬崖,那悬崖高达百丈,别说是进一个人,就是飞进一只苍蝇都是奇迹!那伙贼人必有所图,我们还是回去等他们找上咱们吧。”
却说东方慕白回到后堂,怒道:“三年前,他们就邀我结盟,我拒绝了,没想到这三年来这些个江湖人还是三天两头地找事。我已经说过绝不插手江湖事,他们还是不肯罢休!今天就连盟主也亲自登门,说什么歹人掳了她闺女往咱们这边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其妻山氏莞尔一笑道:“相公又何必和他们一般见识,我们并没有见过他女儿,清者自清,随他们去吧。相公哪里犯得着为这事生气?你这一生气,说不定还着了他们的道呢!”
东方慕白笑道:“听夫人这么一说,我这心里还真舒坦多了。”
山氏叹了口气,道:“只是渠儿这孩子真不叫人省心,都离家出走好几个月了!我真担心……”
“渠儿这孩子就是从小让咱们惯的,什么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我不过打发走一个婢女,他居然跟我争执好几天,还骂我是什么‘千年顽石’,最后索性离家出走。这小子出去也好,最好是吃点苦头,让他有点长进!”东方慕白忽道,“莫不是这小子与那婢子有私情?寻那婢子去了?”
“哎呀,你都乱说些什么!渠儿虽然时常没个正经,但断不是那样的人!我是他娘,我还不清楚吗?”
东方慕白道:“要说那丫头,从小在逸影宫长大,模样儿好,人又伶俐,知根知底的。她既和渠儿走得近,他们俩要真有这意思,我立马给他们办亲事。可这丫头偏偏让方山派掌门人的独子给看上了。你知道我是绝不愿和江湖人有任何嫌隙的。除了将她嫁他,我还能怎样?”
山氏低头不语,满面忧虑之色,东方慕白宽慰道:“好了,夫人!渠儿虽没别的本事,可逃跑的功夫那是一等一的,他不会吃亏的!你就别多想了,过不了几天,他在外头玩腻了,自然就回家了。”
这天夜里,逸影宫的一个守门人对着门上的小洞看了看,对另一个守门人道:“有人!你看看。”
守门人闻言去看,刚把眼睛凑到洞眼,后面的守门人突然一掌把他打倒在地,打开了石门,对进来的四个黑衣人道:“我已经按你们说的去做了,我的家人呢?”
黑衣人并不说话,手中长刀已穿透守门人,鲜血顺着雪亮的刀刃直往下淌。逸影宫白日时虽耀眼得目不能视物,可到了夜里,却如同寻常地方的白昼,黑衣人提刀四散奔入,登门入室,逢人便砍。
东方慕白听到动静,披衣走出,一眼瞥见黑衣人,骇叫道:“你们是什么人?”
黑衣人冷笑一声挥刀便砍将过来,东方慕白侧身避过,黑衣人一刀快过一刀。东方慕白手无兵刃相抗,只得连连闪退。黑衣人把刀一横,砍向他的双腿,东方慕白忙纵身跃起。
房内的山氏听到打斗声,也走出房门。东方慕白忙跃至山氏身前,叫道:“夫人快逃!”
黑衣人疾步上前:“得罪了百里盟主,谁都休想逃!”刀风凌厉,向他们劈面盖下来。东方慕白忙推开山氏,自己来不及躲闪,被砍中一只手臂,手臂应声而落。黑衣人跟着又是一刀,另一只手臂也落在了地上,两肩断臂处血如泉涌,东方慕白嘶声惨叫不止。黑衣人夺步近身又一刀横扫而过,失去双腿的东方慕白像圆桶般滚了开去。
“相公——”山氏冲上前抱住躺在血泊中的东方慕白。
东方慕白犹自轻呼:“夫人,快跑……”
山氏早已泣不成声,见黑衣人提刀走近,山氏抱紧了东方慕白。刀光一闪,山氏软倒在东方墨白身侧。
黑衣人指了指东方慕白道:“真没想到逸影宫的人功夫如此不济,百里盟主可真抬举你们了!早知如此,根本不必如此劳师动众!”
另一黑衣人道:“除了他,已经没有活口!把他结果了,我们也好回去向百里盟主交差。”
“不忙,就让他看着自己流干血,慢慢死去,岂不更有趣!”四人大笑着扬长而去。
阴冷的月色下,血迹斑斑的逸影宫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有个身躯在挪动,没有手和脚,像被砍成一截的大蠕虫在扭动。躯体过处,留下粗粗的血痕。那条血痕和银灰色的阴冷的月光扭结在一起,像盘着一条巨大的浑身渗透着黑血的怪蛇,构成狰狞的“百里”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