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中的喧嚣让他有些烦躁,他信步走出大厅,来到院子里。院子里除了端茶送菜的下人来回穿梭外,没有其他人。天空仍不见晴,北风吹动着雪花,往下飘落。院子里置着几块假山,假山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其中东南角假山旁有颗梅树,粉红的梅花在雪中含苞待放,暗香浮动,从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到阵阵清香。寒风吹来,树上飘下片片花瓣,与雪花一同落在地上。
不知道为什么,陈文珑突然想到陆放翁的写的一首词,词牌叫《卜算子》,并且轻声念了出来:“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大厅里的喧闹声还在继续,陈文珑静静地站在梅树下,任凭梅花落在他的肩上。这时,一个人悄悄地出现在他身旁,和他并肩而立。陈文珑很快就发现来人是林捕头。她亭亭立于梅树之下,螓首向后微仰,如同一尊高傲的玉像。
林丽华双目盯着梅树,赞叹道:“好漂亮的梅花,平时可不多见!它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背过的一首诗。”陈文珑没想到她也想到了诗,好奇地问道:“什么诗?”
林丽华道:“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陈文珑微微一惊道:“没想到林捕头居然也知道林和靖的诗。”
林丽华道:“小时候,我家后园里也种满了梅树,一次,我们全家人坐在窗前烹茶赏雪,祖父指着开得正艳的梅花,让我和哥哥说出一首描写梅花的诗来。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首诗,祖父为此还表扬了我呢,所以我记得非常清楚。”她说话时,目光看着远处,仿佛思绪回到了小时候的后园里。
陈文珑道:“你的家人也在漠州吗?”林丽华摇头道:“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陈文珑自觉失言,忙道歉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林丽华打断他的话,道:“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相继去世了,也许是时间太长的缘故吧,说来惭愧,我现在居然想不起他们的长什么样……”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苦笑道:“越说越远了,我怎么会给你说起这些事来。”她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和一个陌生人居然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叹息了一声,将目光停留梅树上,接着道:“这梅花果然是世间的极品,唉,只可惜它尽管漂亮,但也不过是瞬间的绚烂多姿,作不得久,转眼之间就会凋谢,化作泥尘,无人问津。就像人一样,纵然辉煌一时,权倾天下,名声盛极,但这也只是暂时的,终有败落的一天。”语气中略带着伤感之意。
陈文珑惊讶地看着林丽华,道:“没想到冷若冰霜的女捕头居然也是个多愁善感之人,能从梅花想到人生。佩服,佩服!” 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但话已出口,却也无法更改。林丽华听到他说自己冷若冰霜时,微微一怔,但随即叹道:“我也是由感而发,随心而想。”
陈文珑见她并不在意,遂道:“唉,物极必反,自古而然,事物达到鼎盛就会转而衰弱,乃经久不变之定理,林捕头何必伤感呢?再说,梅花这次的凋谢不就是为了下一次开得更绚烂多姿么?”
林丽华摊开手掌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看了一会儿,又从手掌吹落,看了一眼陈文珑道:“也许你说得对。对了,你怎么不参加宴会?”陈文珑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不也出来了吗?”林丽华莞尔一笑。她这一笑,冰冷的面颊上如绽春花,陈文珑心里一动。
当林丽华将目光从梅树上转向他时,他像做了错事似的,忙转头看向其他地方。林丽华想到了什么,说道:“原来你所谓的看望亲戚,就是给祁员外祝寿?”陈文珑道:“家父与祁员外是好朋友,我代他老人家前来祝寿了,这有什么稀奇的?”
话声一顿,陈文珑沉吟道:“对了,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血鹰的事。”他从昨夜莫名其妙地遇见恐惧的一幕,今天又听祁文镜说起血鹰之事,更是觉得匪夷所思。林捕头身在公门,发生血案,她自是再清楚不过了。
没想到林丽华倏然变色,身子一震,语气变得冰冷,说道:“对不起,无可奉告。我劝你最好宴会一结束,就马上离开此地。”林捕头先前还是和言悦色,两人也谈得甚是融洽,岂料转瞬之间突然变了语气,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这让陈文珑有些始料不及,他好奇地问道:“为什么?”
林丽华淡淡地道:“因为这里是个是非之地,你最好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
陈文珑听出她话里有话,但她既不愿言明,自己也不好再问。他突然想起昨天来漠州时,大城门口,林丽华曾对他说过,只要进了城,暂时还不能离开,可是现在她却让他宴会结束后就离开,这是为什么?他想了想道:“如果我执意选择留下来呢?”林丽华神情一呆,盯着陈文珑道:“你迟早会后悔的。”
陈文珑苦笑道:“我从来不会对自己做出的选择后悔,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将来必定还是这样。”他说这句话时,心里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牵动了他隐藏在心中痛楚,他的脸色变得痛苦之极。他的左手缓缓握住了右手腕,林丽华清晰地看到他的右手腕一道伤疤从衣袖中延伸出来,横穿整个手背。
林丽华心里产生了一丝怜悯之情,她说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留下来做什么?”她的语气不再变得冰冷。陈文珑道:“帮助你。”陈文珑也不知道为何会说这句话,他与林丽华也只是见了两次面而已,等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但后悔已是无用,索性闭口不言。
林丽华心里一动,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帮我?我不需要帮助?尤其是……”她突然打住,她本想说“尤其是祁府的人”但她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瞪了一眼陈文珑目光转向别处。
陈文珑道:“尤其是什么?”
林丽华没有说话。陈文珑从林丽华的话语,听出事情并不简单,既然刚才说要帮助她,言出必践,就一定要做到,再说自己也想知道事情的原委,想到这里,便打消了先前的顾虑,说道:“我知道,你需要帮助。至少在血鹰这件事情上,你们就遇到了麻烦。”
林丽华身子猛地回过头,语气突然间又变得冰冷,她说道:“我们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案子进展很顺利,不劳你大驾。”
陈文珑苦笑道:“连着发生五起命案,你们却束手无策,一起也没侦破,这也叫进展顺利?”林丽华惊讶地看着陈文珑,仿佛不相信他的话:“对不起,你说错了,是四起命案,不是五起。虽然现在还没有破案,但过不了多久,我们一定会抓住凶手的。”
陈文珑正色道:“现在是四起,不过很快就会有第五起了。”他没有说出昨夜他遇到的第五起血案。
林丽华疑惑地看着陈文珑:“你到底是什么人?今天听府里下人说,你是前刑部尚书之子。可我怎么看你都不像是达官贵族家里的纨绔子弟。”
陈文珑笑道:“那我像什么?”
林丽华摇头道:“至于像什么,我也一时说上不来。总之侦破血案,缉拿凶手是官府的事,与他人无干。你好自为之。”林丽华转身向大厅走去。
后面传来陈文珑的声音:“你迟早会来找我的。”他清楚地看到林丽华的身子停了一下,消失在大厅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