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她似乎镇定了下来,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说:“我知道你会恨我,恨我瞒了自己的身份,恨我……杀了刘恒。”她努力让自己说的每句话都很有条理,“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你不会饶恕,可是,那是我的职责,我要用性命去忠诚的职责,密杀令一到,我必须对我的目标动手。如果我不杀刘恒,吕后一定会用别的借口铲平整座代王府,那时候,死的人会更多!你知道吕后心狠手辣,她眼见大限将至,刘恒不死她不会甘心,她……”
“你唯一害怕的,不是自己的死亡,也不是整座代王府的存亡。”他睁开眼,看着面容安详的佛,“你只是怕你喜欢的那个人有事。刘恒一死,吕后心患便除,不会殃及他人,所以,哪怕刘恒历来视你如姐妹,你也能下手下得干净利落,毫不犹豫。对吧?”
她紧紧咬着嘴唇,玫瑰色的唇瓣变得血红血红。
“我知道我对不起王爷,但我是人刀,我的命运不由我做主。”她抬起头,“但我也做了我该做的。我找到了独魉岛上的高人,她卖给我独一无二的拘魂绢!你知道吗,这个东西是世上最神奇的毒,我将它放在锦盒里,带入吕后寝宫。吕后生性多疑,她虽当我的面验证过,但一定会在我走后,再反复仔细查看那人头是否刘恒。锦盒离她越近,拘魂绢的毒会越浓,随她的呼吸到四肢百骸。此毒毒发时,中毒之人会看到她一生之中最害怕见到的,最恐怖的场景,足以令她血脉倒流,暴死当场。而且这个毒,只对服用了龙涎草的人有用,吕后长期服食的药里,一直有这味珍贵的龙涎草。所以,虽然拘魂绢是毒气之态,却对旁人无害,事后查不出任何痕迹。吕后杀了刘恒,我让她赔一条命给他,也算公平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看着她,说:“我理解你的立场,你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我无意去判定。”他停了停,一字一句地讲,“但,我确实不是刘山。我才是代王刘恒。被你杀掉的那个……”他沉默了许久,才继续,“那个,才是刘山。我的近身侍从,你喜欢的男人。”
她哭了,她这辈子从来没有掉过眼泪,她紧紧抓住他:“我知道你是气糊涂了,才讲这样的糊涂话来惩罚我。刘山,我不奢望你原谅我,但,起码请你清清楚楚地对我讲一声,你恨我,这样,我怎么也安心了。”
他拉下她的手,从怀里抽出一张素色丝绢,交给她,说:“这是刘山交给我的,在他成了我,我成了他的那一天,他说这是属于刘山的最珍贵的东西,既然我成了他,那么就由我代为保管。”
她颤颤地拿过丝绢一看,是他工工整整的笔迹——一首完整的《陌上桑》。
那年的杏花下,她作出了这首诗的一半,剩下的一半,是他在猴儿一样的跳窜和嬉闹中,随口吟出。
可是,面前这个人,明明就是他啊,为什么他说自己不是,为什么说自己是刘恒!她不信,死也不信!刘恒已经死了,她亲手杀的!
“跟我来!”
他抓住她的手,快步朝庙外走去。
其实,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境地的时候,他不想带她走,不想把那个事实血淋淋地摆到她面前。
但,他的心,莫名地硬了起来。
六
一个月之后,一个女人,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乌狼镇,什么行李都没有,连鞋都只穿了一只,有人看到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素色的丝帕。
一个疯女人而已,镇上的居民都这么想,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世道,每天都有人疯掉。
我看着罗敷的背影,消失在远方。
我一直跟在她后头,说不清缘由,可能是怕她跳河或者上吊,可能也仅仅是看看她,看她踉跄凄凉的背影而已。
一直到我完全看不到她了,我才慢吞吞地往回走。
可是我不想回去,香烛铺与山水居,这两个地方,让我望而却步。
那天晚上,他果然回来了,带着一个泪痕未干的女人。
香烛胡和细娘刚刚吃完了晚饭,若无其事地问他,可好?
他说,好。
于是,他跟着细娘和香烛胡进了里屋。细娘跟我说,这一个月不要乱跑,就在香烛铺里照看着。
我知道她让我“照看”的,是这个叫罗敷的女人,那个埋在王府多年的“人刀”。
她完全没有了“人刀”的锋利,整整一个月,吃的少,喝的少,整天粘在椅子上一般,手里捏着一张丝帕,只是等。
一个月后,一直消失的细娘冒了出来,把我和她叫到了山水居。
天井仍在,埋着老猫的树仍在,背对着我的那个男人,仰头看那棵树。
是他呢,肯定是,我看过无数次的背影,错不了。
可是,他回头,我才发现,不是他,虽然也貌美,但五官完全不对,这是个我从没见过的男人。
“这是我埋掉的第一个朋友,一定要埋在向阳的方向。”那双陌生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我觉得我被一个闪电劈中了头。
老猫的葬礼上,只有我跟那个叫刘山的男人,没有别人。
罗敷见了他的面容,竟软软地跪在了地上,没了骨头似的,再也站不起来。
香烛胡鬼魅般地从暗处钻了出来,得意地看着树下的男人,好像在看他扎得最满意的一个纸人,说什么,这世上,再无第二人能比他的手艺更好。
手艺?他一个扎纸人的猥琐大叔,怎么会对着一个大活人大赞自己“手艺好”?
细娘拧着我的耳朵,将我扯到她身边,讲话时间,只用了不到半炷香。
我觉得,如果这不是细娘亲口讲的,我会把这件事当成想象力最丰富的说书人编造的故事——
老皇帝刘邦,临死前知道老婆吕氏大抵不会放过他跟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刘如意,所以把刘如意“托孤”给了汾阴候周昌,这个结巴老头子,当年对吕后有恩,有他照看刘如意,吕后才难以对如意下手。刘邦死后,周昌忠心耿耿,一直在赵王封地保如意周全,可最终还是被狡诈狠辣的吕后找到了机会,毒杀了刘如意。周昌对自己的“失职”耿耿于怀,郁结于心,一病不起,临终前,他留下一封书信,一封密函,和一个年约十岁的男童,书信给代王之母薄姬,密函给我,男童则嘱我送入晋阳代王府中。
书信内容我知道,老结巴跟薄姬说,这孩子一定要留在刘恒身边为伴,望善待之。薄姬是个没什么主意的女人,周昌这样的元老这么一讲,她自然照办不会多问。而老结巴给我的密函,写的却是“吕后毒,有绝刘姓之心,惟薄姬母子生性温良,安分守己,或可幸免。然纵观诸皇子,唯恒有帝王相,吕后多疑,阴晴不定,一手遮天,为防万一,恒十八岁满时,带他与此男童,一并前往乌狼镇胡记香烛铺,行易脸之术!吕后若不起杀心则好,若起,李代桃僵,龙脉可保。切记,代王府中恐有人刀,胡先生施术之事,绝不可为第三者知!及至吕后大势已去,天下重归刘姓之时,方复恒之真容,天下可定。”
易脸之术……刘恒,刘山。
我晓得,细娘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她不骗人。
香烛胡在一旁唠叨地补充,说最完美的易脸术,一定要在十八岁之后,那时候的骨骼面相是最容易操纵的。那年,在细娘的安排之下,刘恒和刘山以外出拜师为由,离开王府,秘密来到乌狼镇。他花了七天时间,把刘山变成了代王刘恒,把刘恒变成了侍卫刘山,一切顺利。接下来,又花了一个月休养,再花去将近一年时间,让他们学会习惯各自的新身份,不露破绽。本来他二人已可以回晋阳,但临行前,刘恒出了意外。凡是被施过易脸术的人,需要服用特殊的药剂半年,刘恒的身体对药剂有了排斥,导致了暂时的失明,被移到了山水居静养,细娘知道了这件事,生怕有闪失,亲自赶到乌狼镇,暗中照应。一直治了两年,刘恒的眼睛才得以恢复。
我一言不发地听完这两个老家伙的“故事”,居然不想去追究细娘为什么会和老皇帝的重臣扯上关系,也不想去追究她为什么要瞒着所有人,包括我,接受周昌的嘱托去保护刘恒,更不想去追究香烛胡这个猥琐大叔到底有什么背景,我只明白了两件事——第一,当年他说的“知道名字又如何,名字下面,未必还是你自己。”是什么意思。第二,罗敷杀错了目标,死在她手里的,是她最珍视的男人。
罗敷慢慢站起来,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我杀了吕后呢……我回到王府,他们说你被贼人绑去了……我一路上找你,找啊,找啊,找到了这里,可是,怎么不是你呢?怎么不是你呢?”
她看着他,走上去,小心地抚摸着他的脸:“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他沉默地看着她,不动,任她的手指滑过他的皮肤。
她反复念着这样的诗句,缓缓转过身,走了几步之后,突然发狂般地大喊了一声,跑出了山水居。
我也跟着跑了出去。
就是这样,当我折返回来时,我再也找不到通往山水居的路了。
我坐在一条臭水沟的面前,慢慢地想,终于知道细娘为什么要说“再喜欢下去就真的会死!”这样的话了。
原来,他是刘恒啊,不是什么地位卑微的侍从。
“唯恒有帝王相。”——这句话,我记下了。
他要去的,是天下,我要去的,只是一艘船。
尾声
细娘在臭水沟的附近找到发呆的我,她只跟我讲了一句:“回去吧!”
我们回去的,是独魉岛,那艘那么大那么大的大船上。再没有回到山水居,我也再没有见过他。
时光在如意赌坊的骰子声与日夜相继的涛声里转动,香烛胡整天往赌坊里钻,输多赢少,还总赖账,常见细娘拿着鸡毛掸子追着他讨债。对,香烛胡也跟我们一起到独魉岛了,他说他也该回家了。
阿狗整天还是睡觉,偶尔抬起头,懒懒瞟我一眼。这让我想起一只在天井里晒太阳的老猫。
听说,他当了皇帝。被一干反吕后的臣子们,风风光光迎进了未央宫。
我很少去想起他,他只是个“只能再见一面”的人。
我们之间好像也没有一件事是多么值得被记住的,天井、老猫、晒衣服,无聊的对话,哦,我顺便还绑票了他一回。
但,我却从来没有认识过他,真正的他。
山水居里,他沉默的神情,发过的脾气,在老猫葬礼上讲过的话,我永远都追究不到因由了。
也许,只有一个早就知悉了命运走向的人,才会珍视一方小小的天井。
如果我跟他之间也算是个跟爱情有关的故事,那也真是太不合格,太不浪漫了。
细娘不声不响地飘过我背后,文艺地叹息:“初恋像高粱酒,一口喝下去,没觉出味道就醉死了,等酒醒了,又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才是好的。”
二师兄赶紧又把这些话记录在册。
什么狗屁初恋,我才没有哩!不理他们,我闷闷走到甲板,看着前方水天一色的开阔,被湿润冰凉的风一吹,莫名的小郁结都掉进了水里,渐渐就畅快了。
楼上的楼上的酒楼里,有卖唱姑娘在细声细气地唱:“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陌上桑》是最近最流行的歌曲了,都从市井流传到独魉岛上了。
唯一让我感到有些难过的,是罗敷,虽然我与她并不熟。
但是,我知道她一定做过那样的梦——她步履轻盈,穿行田间,当别的男人居高临下地垂涎时,她会微笑又骄傲地跟他讲,跟全世界所有人讲:对不起,罗敷我已经有一个很优秀的夫君了。
因为,我也做过这样的梦呀。但我绝不会跟任何人讲。
偶尔我会觉得,那个叫刘山的男人很傻,罗敷动手时,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讲呢?最傻的是,他一辈子都为别人活着,还活得没有任何异议。罗敷也傻,忠诚还是愚忠,她并没有分得很清楚。
不过,如果世上都是聪明人,世道就不够好玩了。
卖唱姑娘还在唱——
“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我确定,没有人会从《陌上桑》里看出别的端倪,对他们而言,这只是一首描述美少女智斗色大叔的乐府诗,并且这首诗会以这样的定义被代代传唱下去。
那个在诗中隐匿的美梦,注定只是个轻飘飘的梦,在做梦人醒来时,消失。
这也没有什么,反正历史从来都是用来被遮掩的,真真假假的,才是生活。
船速越来越快,我伸了个懒腰。
细娘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喊我回去吃饭。
独魉岛的特色是,我永远不知道它下一站会停泊在哪里,但,我会期待。
后记
公元前180年,高后吕雉病亡,同年,刘邦第四子刘恒登基,是为汉文帝。文帝在位二十三年,大汉盛世,文景之治,由其而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