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大半年以来,青田所过的完全是另一种生活。
自齐奢当天一发话,段二姐哪敢儿戏,也马上派人散出了消息,说青田忽发重病,暂时“摘牌子”,不能再应酬生意。冯公爷等几名老客上门探病,段二姐也百般挡驾,拐弯抹角地透了些蛛丝马迹出来。这些主儿们虽个个有钱有势,可加起来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尽管怨声连连,却也只能眼巴巴干看着青田的水牌被从花名格上摘除,自此谢客避世。
青田搬出了怀雅堂最为著名的双层走马楼,住进了小跨院的一所精舍内。隔着一道墙,那边是名士分韵、佳人佐酒,这边,她则焚一炉香,将整卷的《大藏经》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录。从前她也粗翻过入门的《金刚经》、《华严经》……还拿来同暮云取笑:“涅槃境界无趣得紧,不知何来那么多修佛之人。”而今想起自己的妄言,一脸苦笑。这样地不知天高地厚,只因她根本没试过和痛苦同息同游。眼下她一心所求,就是众苦永寂。手酸眼涩地誊写着,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最开始,那些字只是字,她仍会为一个相像的背影、一条似曾相识的玉坠,甚至是过耳曲词中一声含娇带怨的“郎啊”,而被彻底击溃、痛不欲生。但逐渐地,她开始会对着一句经文发半日的傻,有一些冷冷的安宁偶尔取代了一刻不停的噬心之苦。而在这场与世隔绝的清修中,除了假母段二姐或相好的一群姊妹外,青田唯一的访客就是齐奢。
每隔三天五日,他就会来探望她。有时带来医她胃病的苦药,或一些奇瑞异香;有时伴着她烹茶扫雪,下一局哑棋;有时极其地来去匆匆,只翻一翻她新抄的经文,赞她的字又有进境;有时则有半日的闲空,陪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有一次,他眼里满布着血丝,嗓音嘶沙,显然是文山会海一夜无眠,依旧一个笑话接着一个,娓娓不倦。青田礼节性地笑一笑,不是不感动的,“三爷,多少大事儿等着您,这么忙,不用总来陪我。”
他刻意扫了扫喉咙,再开声,还是哑兮兮的,“不是我陪你,我知道你也不用我陪,是我自己想你,烦你陪我。还有,都这么熟了,别老‘您’、‘您’的,听着生分,叫‘你’就成。”
此后,他就是她的“你”了。
对这个“你”,不知不觉间,青田就把许多沉沉的心事浅浅道来。会先熟极而流地背一段佛偈,再自嘲而笑,“你看,所有的道理我都跟自己讲得明白,可心里就是想不通,就是难受。”
齐奢往紫铜手炉中添一锭香饼,慢条斯理道:“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
青田愣一愣,“噗嗤”一下笑了。这是长久以来,她第一次真正因快乐而笑。
这是段著名的公案,话说苏轼在黄州时,一日诗兴大发,吟哦曰:“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意指佛法高深,令人面对称、讥、毁、誉、利、衰、苦、乐四顺四违之情不动不摇,庄严安稳,字面上是赞佛,其实是暗夸自己已达到心不为物转的超然。诗成后,苏轼特地派人送去给归宗寺的佛印禅师一览,谁知佛印看罢,大笔一挥,居然在好友的得意之作下批了这么一个字:“屁”。收到回信的苏轼大为震怒,亲自坐船过江找佛印评理:“这诗哪里有错?”佛印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而道:“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苏轼幡然顿悟。
“苏东坡亦不能免俗,何况你我?”在一丝逸然升起的清香中,齐奢合上炉盖,把手炉递给青田,“道理是道理,感受是感受,疼在谁身上谁自己知道,无有代者。我明白,我也这么过来的。”
青田略有所悟,“你说的是——?”
“嗯,我父皇。”他意态安详地点点头,“我这条右腿就是他留给我的纪念。我和你提过,我八岁继储那天,在皇极殿被一根从天而降的横梁砸断了腿,养伤养了好几个月,再下地就成了跛子,也失去了储位。到底是孩子,只当自己时乖命蹇,虽难受,也只得认命罢了。又过了足足九年,我已在鞑靼为质又私逃回国后,才得知是父皇暗中指使了一切。我一直都明白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在那一刻,我早已痊愈的腿骨竟然又开始疼,疼得我当场就坐在了地下,抱着小腿淌冷汗。我在鞑靼时常常去打狼,有一回被狼一口咬在身上,就是那个感觉:你疼,疼得要命,但还有更要命的——”齐奢缄默了一刻,如同在等待什么从他身上一点点碾过,“恐惧,至深的恐惧。曾经有一段,我恨不得干脆把这条腿给截掉,因为只要我多看它一眼,它就会发作,从骨头缝里一层层地往外冒寒气,简直像是个活生生的怪物。”
“现在呢?好了,过去了?”
“好了,过去了,”齐奢瞧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把它略微地转半圈,“全都过去了。现在我瞧着这条瘸腿,仍然不大喜欢它,但它再也不会疼了,就像从来没伤过一样。所以你别担心,你也会好的,而且都不会少条胳膊断条腿,你会好得完完全全,连个疤也不会留下。”
青田的反应是一个下牵嘴角的、拧拧巴巴的笑,“你这么确定?”
“人这一辈子就像在狼口里求生,每个人最后都难逃一死。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被狼咬住第一口时就软在了地下,只等着被一口口吞掉,不过总还是有些人能撂倒一只又一只扑上来的恶狼,直到命定的时刻降临。如果世上只有这两种人的话,你是后一种。”
青田依然是一掬苦笑,“三爷过奖。”
“这不是夸奖。你是天生的斗士,自然老天就会给你比别人更多的坎坷和恶斗。不过好在只要能挺过最坏的,没准就能得到最好的。”他站起身踱到了山墙的窗边,伸手推开窗,立时扑入了一股雪霁后的冷气。他拧过脸,深黑色的眼底有一丝反照出的清光。
“雪停了,明儿跟我出去转转吧。”
2.
就从这一天以后,时不时地,就有两辆油壁车等在怀雅堂后门。青田随着齐奢几乎将京城四处玩了个遍:香山赏雪、卢沟望月、什刹海弄舟、黄金台看夕照……这一日暮烟沉沉时,他又将她带去个新地方:庙前街。
庙前街就在庙右街的西向对过,又叫促织街,顾名思义,正是京城里著名的蟋蟀斗场。每年七八月,一条街上均是瞿瞿虫叫,家家户户开盘设赌。
青田见车子在这里停下,讶异道:“来促织街做什么?”
齐奢穿着件猞猴皮袍,领口露出半寸来长的黑毛出风拥在他颈下,是狮的鬃毛,昂藏持重。“促织街,自然来斗蛐蛐。”
青田则裹在件里外发烧的掐腰白狐褂子里,像只娇纤的小狐。“冬天也能斗蛐蛐?”
他笑而不答,领她跨过了一道黑漆小门。门脸并不起眼,绕过照壁后却是别有洞天:流水一弯,板桥一曲,桥后是美轮美奂的五间统厅,灯烛炽目。一同进门的周敦和何无为两人显然对此处很熟悉,暮云却甚为好奇地东张西望。一位老板模样的人早守在桥头,急急如律令地趋上前,“王爷今儿难得有空,赏脸来玩一手?”又偷眼瞄了瞄齐奢身后的青田,也叫一声“姑娘”。
齐奢仅只“嗯”一声,倒是周敦在后头与那人搭腔:“老白,你这儿最近有什么好牙口没有?”
老白猫着腰,一迭声地应:“有、有,有几口上好的,百年难得一见。”
“你这么一说,王爷倒非瞧瞧不可了?”
“是、是,小的一会子就将几口极品全部呈上,王爷若有雅兴,不妨亲自挑选斗将。”老白一头说,一头便将一行人引入了大厅。
说也奇怪,外头天寒地冻的,一跨过厅门却是热气扑面,又并不见火盆火炉一类的取暖之物。厅后左右各立着八名极艳腴的丫鬟,一同向齐奢与青田压身万福,“您请这边宽衣。”
齐奢熟门熟路地自行从厅东的一扇小门穿出,青田虽心头犯疑,但一身的皮毛衣裳确实热得穿不住,便也随同这厢的几名丫鬟越过西门。出了门左手一拐,就进了一道小穹廊,廊道尽头是一间大屋。屋子里同样是春气蒸腾,立着两排绝大的衣柜,丫鬟们将柜门一一扭开,“姑娘可有中意的?还是咱们替姑娘拣一身?”只见柜内叠放着各样各色的衫袄裤裙、大小不一的绣花宝鞋,皆是簇新的上等宫料,竟连顶级的制衣铺子也赶不上这等阵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