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奢就这样默想着青田,把满桌被推翻的牌一张一张地重新垒过。倏尔,却看周敦出现在门前,匆匆行过礼后上前耳语了两句,捧来一封信。
桌边火盆里的炭块“噼啪”一炸,星子映入了齐奢的眼底。他的双目蓦然间被点亮,满座环视了一番,“你们先回避一下,我这里有些事情。”
众姬见他面色变得很严肃,也不敢再说笑,都随詹氏一起退到了外屋去。
7.
齐奢拆开信,信纸上写满了弯弯曲曲的异域文字。这些字幻化着、动荡着,散发出微光,终于化作了一抹斜阳,辉映着腾格里长天。
天际下无垠的大草原,被血色所染就。
一刀挥出,漂亮地插入敌人的胸膛,胜利的呐喊还未出口,已成惨嚎。铁器耀眼的反光一掠,头颅飞升,无头的尸体仍然被身下的坐骑载动着向前冲杀。千钧一发之际高竖起盾牌挡住了袭击,战马的肚皮却遭豁开,飞奔中被自己流出的肚肠缠住四蹄,连同背上的骑士一起倒地,千万的铁蹄自上呼啸践踏而过,肉遂成泥。号角、战鼓、嘶吼、哀鸣……震耳欲聋,响彻四野。
鞑靼和瓦剌——最善战的蒙古人中最善战的两个部族——正在为了世仇与荣誉,血战到底。
鞑靼的首领苏赫巴鲁一马当先,平端战刀,整个人变作了一幅牙齿,所到之处只剩下骨渣和肉屑。他张开嘴长啸了一声,声调古怪。立时,座下的骑兵们纷纷策马,背对着夕阳向东收做了一道弧线,同时厮杀得愈加英勇、亢奋,而血腥。六万轻骑,不仅已逼得十万瓦剌大军溃散败逃,而且终将毫不留情地将其吞没,因他们的领袖已在大地上找到了一副更犀利的牙。
这里原本是一座湖,但冬日连续的干旱使湖水退入了湖心,裸露在外的湖底则成了烂泥潭。瓦剌的数千人马就被鞑靼的追兵驱赶着,前仆后继地冲向陷阱,成了死亡的食物。泥潭里的黑泥兴奋地冒起了气泡,吸吮着、吞咽着。有些瓦剌士兵欲回头求生,却在逆流中被自己人挤死、撞死,偶有几个成功调转了马头,接下来却遭到了外围的鞑靼人的疯狂砍杀。一时间,瓦剌队伍中人嚎马鸣,除了泥浆就是血浆,惨不忍睹。
但对于鞑靼的首领苏赫巴鲁,这一幕无异于世上最优美的风景。为了全歼瓦剌主力的这天,他已等待了数年。因此,当迟迟等不到计划中的西路军堵住包围圈的缺口时,他往日的沉着荡然无存,频频咆哮着蒙语,“大哥人呢?”
没有谁能回答他,除了十丈外那一匹风驰电掣的快马。马至,其上的信使头盔一掀,洒下满头的汗雨。
“二王子,大事不妙!大汗五天前驾崩,大王子压下消息不发,早已带人赶回去继位了!”
所有的瓦剌人都发现了缺口,大规模地逃窜,得到生机的声音盖过了一切。然而鞑靼二王子苏赫巴鲁什么也听不到,他耳中唯余嗡嗡的空响。
等苏赫巴鲁的听力恢复时,所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行不通。”
“为何行不通?!”他端坐中军大帐,一拍桌子,几乎地震。
副将莫日根并不惧王子的怒问,有条不紊道:“大王子日夜兼程,又比咱们占得先机,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而他一到国都必先打开国库,将金银财物分发给众王公大臣来换取他们的效忠。二王子如果现在仅凭手中的兵力就擅离驻地抢夺汗位,非但是以卵击石,而且会让瓦剌人乘虚而入。”
“难道一丝希望也没有了?”
“有。”
“希望何在?”
“北京。”
北京,是长城的另一边,是繁华的城、是深深的府,是心怀城府的一个男人,与他手中的这一封信。
齐奢重新叠起了信纸,沉思一刻。之后,他俯身把信撂进牌桌下的炭盆里。
伴着极其微弱的“嗤”一响,信中的部族相残与兄弟相争就化作了黑色的、飘舞的纸灰。
8.
第一场春雨在两天后落下,雨过,天再一次变得阴嗖嗖、寒沁沁,仿佛一夜间又回到了冬天。
而对有些人来说,只用一天就能遍历整整一年的冷暖轮回。青田每天早晨睁开眼,全觉得身在数九寒冬,根本没勇气钻出被窝。捱到了中午、下午,就觉得来到了春天、夏天,又有了生机与希望。临睡前则成了萧瑟的秋,薄雾浓云愁永昼。睡过去再醒来,又躺在刺冷的隆冬里。心痛和绝望是四季的风,起起落落。风起时,她似枯叶般被席卷着,无法呼吸;风息了,她就尘满面地干坐着,审视着满地往事的遗迹。但在这般的苦斗中,依然有使人欣慰之处。青田记得去年的五月直到九月,四个月里头她没有一时一分的快乐。然后九月、十月,每隔上十几天,她就会有一刹那的平静。再然后十一月、十二月,三五天内,她就会得到一次心底的安宁。开了年,她每天都会有些小小的欢喜,譬如抄经抄到满心空空时,她就是欢喜的,抑或这一夜,再一次见到他时。
齐奢看起来容光奕奕,进门就张口直问:“快两个月没见,有没有一丁点儿想念爷?”
青田笑,亲手替他烧水、烹茶。她想起过他,常常,但那并不是想念。她了解想念的滋味,曾经甜如蜂蜜,今日却苦如鸩毒——她手中的茶杯陡然地浮现出一个倒影,青田手一震,拿竹荚用力地搅碎了水面。
齐奢坐在小炉边,白猫在御缩成一团拱在他怀里,姿势娇慵得似个备受呵护的小女人。而他爱抚温存、笑容纯良,也像个世间好男子。“我早想来瞧你,可要么不方便,要么不得闲,今儿好容易逮着个空子,不过天晚了,又冷,去哪儿也不便,就直接上门来了,你甭嫌扰了你的清净。”
“三爷哪里话?”青田双手奉茶,含笑向齐奢睨一睨,“好久不见,三爷瘦了。”
“你倒是胖了些,气色也好得多。”他接过茶,轻润了一口,又深深地叹出来。叹息也是刚从文火上取下的,滚热、熨帖。“我前两天叫人送来的百合酥你吃了没有?合不合口味?”
饮食男女,静坐夜话,聊着聊着已漏尽更残。门被叩了两叩,周敦在外头唤:“爷,三更了。”齐奢低声笑起来,“呦,都这么晚了。”遂放开了手中的猫儿,起身作别。
青田向拓着鹦鹉衔草水印的棉窗纸睃一眼,稍一犹豫,“三爷,这几天还下霜呢,万一滑了马掌跌一跤可不是玩的。我西屋里另有张床,干干净净,从没人使过的。你若不嫌弃,就将就一夜,在我这儿借个干铺吧。”
一丝笑意莹亮地浮起在齐奢的眼中,人也不答话,回身就向里间的卧室走去,走到了青田的那张红木玳瑁小床边,伸足朝床帮踹了两踹。
青田先是愣愣地瞧着,随即就“噗嗤”一笑,“你这人,人家好心为你,你倒拐着弯地损人。”
齐奢偏过脸,剔高了一眉,“你这人,人家拐着弯地损你,你居然也听得出?”
传说北宋时,道君皇帝宋徽宗时常出宫与名妓李师师幽会,一次恰逢李师师的旧情郎词人周邦彦也在香闺里盘桓。情急下,周邦彦只得躲去了床底,将酒柬灯炧、午夜缠绵之情听了个饱。夜间宋徽宗起驾,李师师假意相留,惹床下的周邦彦一肚子醋气。事后写就了一首《少年游》,将李师师其时款留宋徽宗的话语字字尽录,曰:马滑霜浓,不如休去[17]。
二人意下所指,正是这一段艳事。但见青田气笑参半,一指向前点着,“你快到床底下拿人,拿不出个周邦彦来,我可和你没完。”
齐奢笑着连连摆手,提脚外行,“罢了罢了,你是李师师,爷可不是宋徽宗。爷要有意,别说干铺,‘湿铺’也借了不知多少,有你这句体贴话就够了。这会子再不走,怕天亮折子也批不完。”
青田的笑容有一刹的虚悬,“你——?”
“可不是嘛。”齐奢从衣架上拽下了自个的外褂,展臂入袖,“每次和你待上半日,爷晚上都得彻夜赶工,有时候事儿多些,连觉也没得睡。怎么样,听后是不是备觉感动?嗐,甭说你,爷自己都不禁深受感动。”
青田又一次笑个止不住,“再没见你这种人,死乞白赖地要人感动。”说着一面伸出手,替齐奢扣起他腰间的汉玉带钩。
齐奢俯着她——她低垂的、根根细秀的眉,双眸深深有物,“我倒真不怕死乞白赖,只要您笑口常开。”顿一顿,笑脸是一贯的似是而非,“这句还不感动?”
青田笑着把他推一推,“要走就快走,还能捞着睡一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