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走到门口了,齐奢又拧回头,在额角拍一下,“我一见你真是开心得什么都忘了,今儿原是有件正事儿同你商量的。”
“嗯?”青田盈盈而立,将鬓角的一梢垂发掠去了耳后。
“过几天我打算到关外走一趟,行围狩猎,来回大概一个多月,你同我一道吧。”
“关外?”
“此时塞北万物复苏、风光怡人,你与其待在这儿触物感怀,不如跟我出去散散心。”
窗下立有一支鸳鸯戏荷的五柱灯,四映着锦帷雪壁,将其间的人面也映作了一片粉朦朦。青田将一手温着腮脚,低头默想。
齐奢自知她顾虑些什么,稍一乐,双手一摊,“我在你跟前都当这么久柳下惠了,君子一世,岂可坏在小人一时?保证,一路上对姑娘以礼相待。”
青田依旧思忖了片刻,方举目一笑,娟媚横生,“周公之礼[18]可不能算。”
齐奢见她应了,自是喜欢,不过带笑嗟呀一句:“你要黏上毛,比猴还精。”
明灯渡影,满室皆春。
室外之春,则往北,吹向辽原碧草而去。
9.
短短两日后,即为动身之期。这回上门来接的是一架双马高车,车厢甚为宽敞,几乎同一个小房间的大小差不多,青田和暮云两个人并坐在里头也不觉拘紧,所以虽然赶路无歇,倒不算十分辛苦。齐奢依旧是便装乘马,同行的约有五十来名清一色膀圆腰宽的骑士,个个做家丁打扮,瞧起来就像是富家公子携同家眷一道游春。
烟丝醉软,燕语如剪。红绽雨肥天。
是夜,官驿入住,青田的房间在齐奢隔壁,反正这几日不是隔壁就是对门,他晚上也总要过来陪她说一会子话,置一壶酒,嘻嘻哈哈地对饮几杯才回房去睡。这一夜因她要洗头沐浴,他便不再上门,只命人送了些生鸡卵、香皂、花露等物。一室雾气中,暮云将青田扶入香汤,先以皂角为她洗了发,再拿蛋清涂在发丝间,按摩片刻后淘净,接着又用香肥皂洗了身,洒上花露,服侍着换过了素绢寝衣,最后再搭上一块晾头发的青布披肩。
所居之地已近国界,极荒僻,一丝人声不闻,只听得到虫鸣兽嗥。暮云才将窗子支开一条缝,敲门声就响起。她去应门,隔一刻,捧进了一只剔红匣,“三爷叫周公公送来的,说是这地界有种小虫子细得能钻进帐子里咬人,把这香点上就好了。”一壁打开了匣子取香,一壁笑问:“人家都这样了,姑娘还要怎样?”
灼灼的蜡光把镜子里的人影镀上了一层光圈,两手仍左一层右一层地精心涂抹着,像尊自己给自己飞金的神像。乳霜以杏仁、轻粉、滑石磨蒸,再加冰片、麝香、蚌粉、珍珠粉、益母草相调,温润香软。青田把指尖停在了眼尾,斜睨而来,“这话说得不通,人家怎样,我又怎样?”
暮云往八仙过海的珐琅熏炉里舀了两勺子香屑,探鼻嗅一嗅,“人家鞍前马后,到现在连姑娘的头发丝都不碰。姑娘呢,高兴了就哄两句,不高兴就甩脸子。不是我说,以前你对着那些客人竟还殷勤小心得多,几曾这样骄纵任性过?”
青田又挖了些乳霜在掌心匀开,优游地揉着面颊,“我问你,倘若人家现从隔壁过来要我脱衣服上床,甭说我本就是个窑姐儿,就算我是宰相的千金,可以说个‘不’?哪里用得着他鞍前马后?哪里轮得到我骄纵任性?你没听说过,摄政王府里养了多少姬妾,还馋嘴猫儿似的跟我这儿歪缠,图什么?想想就明白,还不是到哪里都是女人赶着他、巴着他,山珍海味来得容易,吃得厌烦,索性自己试试上赶的滋味,家常例饭外弄一碟消闲果子,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要的就是这一份看得见吃不着,也不过就是公子哥儿嫖姑娘,另一种嫖法儿。我又不是个雏儿,若被这把戏骗动了,可不白在这桃花门巷里打混?”
“姑娘你这可就是没良心了,竟把三爷说得这样不地道。”
“我倒真不是说三爷,我是说我自己。论色论艺,我又不是世上无双;论传宗接代,我十五岁就喝了‘败毒汤’,注定一世腹中空空;论家世品行,更是搭不上一点儿边。德言容功,我占哪样?人家不是嫖我,真是爱我不成?纵使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位主儿现今看我有薛涛、苏小的清才,樊素、小蛮的丰调,等一到了手,睡上个三天两夜也就腻烦了。这些事情我见得还少吗?先前那些个从良的倌人哪有一个平安白头的?在那些王侯贵人的眼里,我们这种人不过是个玩物,好的时候抱在怀里、放在膝头,宝啊贝啊的,一个不好,送人的、发卖的、赶出门的,甚或还有直接打发归院的,道儿可多着呢。”
“姑娘你可真是变了,说出来的话句句叫人心冷,三爷若晓得一定难过死了。我眼里见过的人也不算少,我觉得,三爷待姑娘那是没的说的一片真心。”
“三爷是假意也好、真心也罢,我根本不在乎。说句不客气的,从前‘那个人’的出身不过和我半斤八两,我那么多年养着他,披肝沥胆地对待他,他尚且嫌我配不上他,三爷这样的男人,又岂是我能配得上的?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段青田是身份卑贱,可也从没想着高攀谁。只等哪天三爷这么吊膀子吊腻了,我自尽我这一身窑子里的本事好好伺候他几晚上,也就算报了恩了。”
暮云来到背后,拿了梳子替青田栉头发,“姑娘,你对三爷就真没一丁点儿意思?我倒瞧着你挺喜欢同他待在一处。”
“是,可为的不过是跟他待在一处时,可以不跟心里的有些事儿待在一处,总不能前脚没拔出来,后脚又陷进去。”青田睇着镜中的倒影,将手反绕过肩头,在自个湿重的长发间握住了暮云的手,“你就甭替我操心了。这些年我私下攒的梯己上哪儿去了,你也知道,剩下的虽不多,可替你体体面面地办份嫁妆,让你同金铺的小赵终成眷属,还是绰绰有余的。”
“姑娘!”半掩腮,娇嗔轻搡。
青田笑,将暮云拉至身侧,轻抚她鬓发,“你也在这圈子里这么多年,以后嫁作人妇,切不可再惦记这一份五光十色。有个真心敬你、爱你之人,一起过清白日子,比什么都强。暮云,你的命比我好,我打心眼儿里羡慕你。”
暮云仰首半跪,眼轮已微微地发红,“姑娘放心,你这样一个人绝不会白白遭这半生的苦的,他日必有一个老天爷派下来的人,给姑娘后半生的幸福。”
“幸福早不是我能求的,我而今只想求一个清凉寂静。”青田脉脉一笑,托着暮云的手,抽过了玉梳,“我自个来,你替我磨墨。”
“这么晚了还抄经?”暮云嘴里问着已取过了墨锭,添清水,运雪腕。
摇摇欲滴的烛光里,青田气定神凝,饱蘸了一凹墨,笔韵怡然分明: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坚,其退亦难……我之夫妇,譬如飞鸟,暮栖高树,同共止宿,须臾之间,及明早起,各自飞去,行求以食;有缘则合,无缘则离……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设习爱欲事,恩爱转增长,譬如饮咸水,终不能止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横竖撇捺,全都是皮鞭挥出的曲线,但对于自己血肉所造、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之怒嚎,青田充耳不闻,继续一笔一划地抽打它。她清楚,要驯服这世间最不可驯服的一头兽,仅有的方法就是残酷。
炷尽沉烟,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