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称虎神的男子负手而立,陡然大吼一声。立时,面前的众虎都乖乖地伏在地上,低眉顺目得像狸猫一样。接着,那男人便从手中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块面盆大小的朱红色肉块,逐个丢在每只老虎面前。奇怪的是那些先分到食物的老虎竟然也不去吃那肉块。待他分完所有肉后,扬了扬手,众虎一起吼了一声,才开始撕咬面前的食物。
我正诧异他手中那小小口袋怎么能装上那许多东西时,众虎已将肉块吞食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渣滓都不曾落下。他见众虎吃完,便再次吹起那青色哨子,声音一起,众虎便纷纷跃进密林中,只余一只浑身像披着锦缎一样的白毛的老虎还伏在他脚下。他伸手在那白虎的颈皮上抓了几把,那虎仿佛极为享受似的低叫几声。他又拍了拍白虎的额头,向前一指,叽里咕噜地发出一串怪异的声音,那白虎便嗖地蹿进左侧密林中。
他看那老虎走了便转身对我道:“走,带你去看点有趣的事情。”我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只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使劲拧了大腿一下,钻心地痛。
片刻后,他带着我行到一处小小的山丘之上。此时天上阴云早已散尽,远近皆是一片光亮。立在那山丘上,面前不远处就是一条颇为平坦的山路,一看便知经常有人行走。
我正高兴终于找到了出路,他却抬手示意我向远处看去。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竟然发现刚才那只白虎正伏在一片开满白色花朵的灌木丛中,如果不经他指点,我肯定不会发现。
正在猜测他是何用意时,隐约听到有歌声从远处传来。果然,一盏茶的工夫便从那山路的另一端行来一个肩上挑着担子的汉子,担中不知装的何物,倒是颇为沉重,在那汉子肩上形成一个较大的弧形。我看向那山民又看向伏在林中的老虎,猛地一阵寒气从脚底倏地蹿向头顶。
他说带我观看有趣的事情,竟然是恶虎食人的恐怖之事。
我一想到这点立刻吓得跌坐在地上,眼看那汉子越行越近,却不敢开口去阻止他,心中暗暗盘算着,若是提醒那山民,他一怒之下令那虎吃了我也大有可能。一想到家中病重的老母亲,便生生把已经到了嘴边的呼喊又咽了回去。
那汉子走得更近了,我看到那恶虎已经扑了过去,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那老虎立起却又伏了回去,然后放任那汉子高唱着山歌渐行渐远。我长吁了口气,伸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抬头却发现他正笑着看我,目光中满是嘲弄。应是笑我胆怯自私吧?我暗自揣测,可能他只是令那老虎伏在那儿来试探于我?
这时,那山路上又出现了一个挎着篮子的村妇,正扭动着腰肢款款行来。
他若是试探于我,定会认为我这次必然开口提醒那女子,哼!我偏要他猜错。心中打定主意,我便一直注视那女子愈走愈近。那是个颇有姿色的妇人,鬓角插着一朵野花。应是从娘家探亲回返的吧。我漫无边际地猜测着,却陡地被一声天崩地裂般的虎啸惊醒。
抬眼望去,那白虎已经把那妇人扑倒在身下。少顷,便将她吞食干净。可怜那妇人从头至尾连惨叫都未发出一声,便入了虎口。我木然地立在一边如遭雷击,大张着嘴巴只能发出“嗬嗬”的响声。
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何那老虎不吃那汉子反倒去扑那妇人,惊诧地望向那个自称虎神的可恶家伙。
没想到他却朝我微微一笑,道:“知道吗?刚才你所见我分给众虎的食物都是人肉,而且是恶人之肉,天虎最喜食恶人肉。”顿了一顿,他又道,“其实虎是不吃人的,只吃禽兽。”
我心中暗骂放屁,却不敢出声驳斥。
“那些被虎捕食之人都是些大奸大恶、禽兽不如的东西,怎么能称之为人呢?大多数天良未泯者,头顶上都有一团灵光,虎见之则避而不食。但那些丧尽天良的,头顶上灵光全无,虎见之自然与禽兽无异。刚才先行的汉子虽然面相粗鲁,但却对家中老父亲、孤寡的嫂子和年幼的侄儿非常照顾,单凭这一善念便让他头顶灵光熠熠,所以天虎不敢吃他。而那后来的妇人却心如蛇蝎,不仅抛弃丈夫私自改嫁,还虐待前妻子女,更不孝敬父母公婆。诸恶叠加,头顶灵光消散,虎视之则非人身,自然为虎所食。”
他越说语气越是冷硬,说到最后已如生铁一般。此时我早已惊得魂飞魄散,额头冷汗簌簌滚落。
只听他又说道:“今天助你脱险,非是先前哀求之故,而是见你头顶灵光熠熠,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我立刻俯身跪倒,叩拜不已。起身方欲道谢,却不见那虎神的身影,只见他方才所站的地方放着两锭黄金,下压一指宽布条,上面写着:勉修善业,尚有后福。
3
张敖讲完时,我们四人都泥偶似的僵坐于椅子上。我甚至有伸手向头顶抚去的冲动。回想往事种种,也不晓得我头顶那点灵光是明是灭。
恍惚间,对面坐的张敖似是对我淡淡一笑。我悚然惊醒,浑身软弱得如同虚脱一般。
“你……你说的,都……都是真的吗?”杜四满脸冷汗,面色苍白。我知道他平时对他老父母不怎么孝敬,心中慨然之余不禁暗叹:“古人常云‘百善孝为先’诚不欺吾啊!”
“嗤!”林含突地笑了一声,拍了拍杜四的肩膀立起身来,看着张敖笑道,“张兄的故事不错。我记得前朝某文人编了一本志怪小说集,其中就有类似的一篇,怎地突然变成发生在张兄身上的了?”
张敖听罢淡然一笑:“几位若是不信,便当是张某说的故事好了。”说完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算了,真也好假也罢。若是真有虎,即便吃的是恶人也不能放任不管,只是那些都该县老爷操心。”米九脸色也是相当难看,一口喝干杯中茶水,起身走到张敖身边道,“张兄,可有兴趣到寒舍,兄弟备了些酒水。”
张敖起身应诺。两人向我们拱了拱手道了声后会有期,便一起走出茶肆。
我们三个目送米九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也起身散去。我一边往回走,一边感叹这故事倒是蛮有教育意义,但却未曾料到,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那天我到城东看过一个病人回家,行过一处酒肆,看到米九跌跌撞撞地从中走出,随后便摔倒在地,人事不省。我见他醉得厉害,一时心软就把他带回家中,并调了一剂解酒汤喂他服下。
过了盏茶工夫,他才悠悠转醒。一醒来,便怔怔地看着我,还未等我问他话,便突然问道:“老古,你说这世上有鬼没有?”
我一怔:“自然没有。”身为医师,尸体见得不少,几十年来却连半个鬼也未遇到,当然不信鬼神之说。
“你还记得月前那个张敖吗?”
“哦!就是你带去杜四茶楼的那个张敖?记得啊!怎么了?”
“他……”米九顿了顿,大力地吞了口口水,“他三年前就死了。”
“什么?”我失笑,“别开玩笑,上个月不是还好好的吗?”
“不是开玩笑。”米九接过我端给他的茶水,颤抖着喝了一口,“那天我们散了以后,回到我家中喝酒一直到天明,谈得极为投机。后来他离开时告诉我他家的地址,让我有时间去做客。恰巧十天前我押镖回来路过西山,就顺便去拜访他。哪知道……哪知道那里的人却告诉我,张敖三年前便死了,是在山中被老虎咬死的,整个身体都被吃尽了,只剩一个头。村里人还说张敖为人极坏,为了赌钱变卖了所有家产,并把重病的老母亲饿死在家中。”
“你的意思是……”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们那天遇到的是……鬼?”
“那倒不一定,只是那天的人绝不是张敖,但他却与那死了的张敖一模一样。”
米九把头转向我:“你听说房山虎患的事了吗?”
我点点头道:“听说衙门组织了很多人进山打虎,一连三天,但连虎毛都没看到一根。”
“我途经房山时曾遇到过一个樵夫。那樵夫说几天前曾偶见一青衣男子骑一白虎行于山中,其后有数十只虎随行。描述中颇与那假张敖口中的虎神相仿。”米九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感叹道,“坏事还是少做一些的好。”说完,便起身拱手向我告辞。
看着米九出了院子,我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刚刚米九向我拱手时,我看到他的手腕上竟也有一块铁青色的虎头刺青,和那假张敖手腕处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