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扬常带冬青去西餐厅。以前在南方小城的酒店工作的时候,冬青时常渴望一顿西餐,像所有体面的年轻姑娘。那时她把同石越一起去吃一次西餐当作人生目标之一。而当她真的走进西餐厅,吃下那些淌着红血丝的牛排、肥大的蜗牛,喝下各种肥腻得看不出面目的西汤,她才发觉它们一点都不适合她出身卑微的胃。这些冬青都不会说出口,她还是一次又一次同宋扬走进那些装潢雅致的餐厅,宋扬喜欢那里的食物,冬青喜欢宋扬捉拿刀叉的优雅。
冬青不知道老天为什么要把一个男人造就得这样优雅沉静。她看着他,只是沉默,就已经足够美好。她的心飞在半空,不能着陆。
如隔云端,她等待他化雨而去。
宋扬不相信冬青。他不能相信任何人。
他有钱,身患不定时炸弹一样的慢性恶疾,还见识过很多因为钱和他老子遍地开花的房产靠近他的女人,已经忘记自己可以被人爱着。他希望冬青不是爱他的钱,但他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冬青比她们任何一个都穷。
于是他开始半开玩笑地问冬青,世界上的人都爱钱吧?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了什么呢?谁会爱上我这样一个病人呢?
冬青答不出来,她只伸手摸摸宋扬,他的发梢,青色的胡茬,他忧郁的眼神和吊兰一样浓密的长睫毛。冬青不会说爱,爱是嗓间刺。她的爱只能长在心里。
他们最后往往用欢爱结束无疾而终的问题。宋扬流光汗,像孩子一样把头埋在冬青的胸前睡去。
事后冬青去泡澡,躺在明亮暖灯下的浴缸里泡泡泡浴,她突然想起了南方那间脏黑的出租屋,想起那时候的她和石越。
冬青想,如果和她一起留在那间黑屋子里的,不是石越,而是宋扬,结果会不会不一样?答案是肯定的。冬青一面怀着对石越的愧疚,一面被一道叫爱情的电流激荡。这是冬青第一次主动爱上一个人。
宋扬永远不会知道,冬青在遇见他之后突然就渴慕上了贫穷,她多盼望能同他过那样穷困却心无猜忌的日子,一无所有,只有彼此。像所有从城中村的黑屋子里慢慢奋斗起来的小男女,一点点春燕衔泥一样累积对未来的希望,买一套小房,养一个孩子,从城市的缝隙里慢慢蹦到地面。
没有人知道宋扬愿不愿意。
宋扬在反复追问着那些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后,渐渐沉默下来。
冬青开始讨厌自己,是因为发现自己常常在心底暗地盼望宋扬的一夜破产,她希望用他的贫穷拥有他。她看见自己正慢慢变成一个生长在暗地的女人。
2011年的冬天,冬青离开了宋扬。她在一个早上从宋扬的房子里走出去,像平常一个个出门买早餐的早晨,但是这天她从路口的早餐小店一直走过去,没有停留。她什么都没拿,她也是走在路上才发现,原来在一起这么久了,她连宋扬房子的钥匙都没有。
她不能再忍受每日拿自尊与爱博弈的日子。
她第二次选择了逃离。
3.每一个女人都将吐丝结茧
二十六岁这年,冬青在一个32层高的大楼上班,工作是一家大型茶品牌公司的高级茶艺培训师。冬青穿着商场里的二线品牌,化淡妆,打扮和所有出没于这类写字楼的女人一样平淡妥帖,她甚至还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整面落地窗的办公室。
冬青成了她和石越曾经渴望成为的那种人。
但其实有什么不同呢?不过是有一个伴侣,还将有一个孩子,然后一辈子为房贷和孩子的未来奋斗。这一点,对于出租屋里的冬青和高楼里的冬青来说,都是一样的。
冬青的男人叫陈立海,是同事介绍相亲认识的。陈立海是西餐厅的主厨,老实敦厚。第一次见到冬青,他愣了愣,两只大手搓了又搓,最后讷讷地说,介绍人都没有告诉我,你这么好看。
陈立海很宠冬青,她换下的衣服他总是抢着去洗,来月事弄脏的内衣也不例外。怕烟熏到冬青,每次抽烟都躲进卫生间打开排风机。
开始冬青还常常想念宋扬。在工资越拿越高的时候她甚至暗想,她能不能有一天赚到和宋扬一样多的钱,能够对等地回到他身边去爱他?这个想法每每一冒出来就被摁熄在无尽的灰心里,宋扬的父亲留给他的,是她几辈子也挣不到的钱。再后来,宋扬在她脑海出现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他从她的心里慢慢退却,最后退成角落里一块坚硬的小石子,只偶尔在梦里硌疼她。
冬青和她的准丈夫陈立海从来不吃西餐。冬青说不喜欢,而陈立海是每天在餐厅厨房里做也做腻了。
这一年,他们打算结婚,四下看婚房。陈立海多年的积蓄,加上冬青近年的工作攒下的那一些,在疯涨的房价面前高不成低不就。他们从城南看到城西,下不定决心把家安到哪里。陈立海不拿主意,全迁就冬青。而冬青看上两处,一处现房,小区绿化茂盛而幽静,房价偏高。另一处是期房,房价适宜,户型地段又不是太满意。
两人在烈日下走,陈立海体贴地给冬青打着伞。冬青就想,原来最后要给她一个家的男人,终究不是石越也不是宋扬,这是命定的。但谁又能说这不好呢?她的人生走成今天的模样,已经足够幸运。
最终他们买下了冬青看上的那套现房。原因是冬青心血来潮在取款机查询了一下石越当年送给她的那张卡,发现上面竟然有十万块,不知是哪一年存入的。她知道,那是他最后惦念的,对她的许诺。
搬入新房后不久的一天。那天天阴,阴灰得令冬青的心情也恹恹的。她下班回来,倚着门口脱下折磨人的新鞋,那天正好休假的陈立海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茶几上凉着煮给冬青的枇杷糖水。电视机里正播放的一条新闻,就像雷电一样击中了冬青。
电视里那被警察扭着的一排罪犯里,其中一个便是石越。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镜头,不知躲闪。摄影师扫过他的脸,便将镜头停留在他身后被扭住的双手上,其中一处断指突兀地指向电视机前。冬青看见,在那一排罪犯里,还有着当年菜市场里那个曾被石越偷过一万三千块的三色头发的年轻人。那一万三曾经变成她脖子上的一根项链,后来又救了石越的九根手指。
冬青不知道石越最后与那男子有了怎样的关联。
他们犯下的罪是抢劫与误杀,刑期漫长。
冬青扶住门柱站了一会儿,然后从陈立海放在桌上的烟盒里抽了一支烟,点着,走到了阳台上。陈立海在后头惊讶地说了一声,冬青,你怎么抽烟?
冬青没有应声。
陆冬青看着不远处这个城市的街道,霓虹初起,路面上三三两两走着红男绿女。
冬青想起那些年在黑屋子里的她和石越,也想起曾经一次次默默落座在她面前看茶叶在水中起落的宋扬。
她想,原来他们都是她的镜子,印证着她从人生的突围,每一条路都写着“此路不通”。她所看见的人生,有一百一千种幻象,但只有一种真相。
她知道,她那敦厚的胖胖丈夫此时正在身后关切地凝视她。
这个城市像一个蜂巢,冬青看见自己被装在其间一个小小的盒子里,正安全而绝望地,缓缓蜕变成千万枚吐丝结茧的标本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