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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总是倾向于把自己的错误归咎于外部的环境或者别人的干扰,对越是亲近的人,就越严厉。
双胞胎什么的,最讨厌了!
李惟愚讨厌那个比她小15分钟的弟弟李惟鲁,李惟鲁也同样瞧不起比他大15分钟的姐姐李惟愚,两个人从5岁打到25岁,至今都没有看到世界和平的希望。
他们那“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的睿智父母曾试图和平调解,促进和谈甚至武力镇压,可是所有的努力都宣告失败,李惟愚和李惟鲁还是会在见面以后5分钟内就吵起来,进而发展到拳脚相加。
无可奈何的父母只有把他们幼儿园时粉雕玉琢手牵手的照片放大了立在客厅的电视柜上,聊以自慰。
不过平心而论,这两年,李惟愚和李惟鲁已经很少真刀真枪地掐架了,倒不是因为人长大了,而是因为几年前他们姐弟大学毕业之后,姐姐李惟愚南下读研,弟弟李惟鲁则北上成了个“北漂”。今年,李惟愚博士正要毕业,而李惟鲁的小公司正式挂牌。本来两个相斥的极端分开,对于世界和平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但没过几个月,在李惟愚交了一个男朋友之后,弟弟坐不住了。他先是隔三岔五打电话给那个做美编的男人说事情,无一例外,听起来都特别正经:“公司要做个logo啊”“我朋友××的老婆的朋友×××想请你帮忙啊”,总之,李惟愚打电话过去怒斥弟弟:“脑残吧?你让人家干活怎么不给钱啊?”
李惟鲁赖兮兮地回答:“他那新工作你给找的,我沾点儿你的光还不行啊?”
当姐姐的气得想骂人,可作为一个女博士却什么都骂不出,只能摔电话。没过多久,美编先生因为旷工长达五天被开了,李惟愚正在给他张罗新工作,对方却打过电话来:“骗我这么久,去死吧。”骂得她头脑一片空白。要说他们交往的时间不长,但彼此都觉得不错,美编先生倒也绅士风趣,李惟愚再打过去,他已经关机。事后好几个月,有一次李惟鲁喝多了说:“姐,你看,那小子就是吃软饭的,小白脸,我瞧不起他。有次我逗他说,龙凤胎哪儿那么容易生出来啊,开始说我妈生育有问题,我姐是孤儿院抱的,结果一不小心我也出来了。嗨,以后家产她肯定没份儿。怎么样,然后他就和你分了吧?”
李惟愚只记得自己把一盘子火锅调料都招呼在弟弟脸上。据弟弟说,后来她还从阳台上抄了晾衣竿过来,但是李惟愚坚持说不记得了。出了这事儿,她唯一的想法就是和弟弟划清界限,一刀两断。当着父母不能表现,私下里,她是真恨他。
但是李先生和李太太在除夕家宴上发布上谕:“惟愚就要去北京工作了,做姐姐的替我们看着你弟弟,彼此也有照应。”
哗,新年一定精彩纷呈,火星撞地球。
李惟愚和李惟鲁用目光交锋,隔着满桌鸡鸭鱼肉,试图从气势上压倒对方,杀死对方!
年初十,李惟愚和李惟鲁一道乘火车回北京,路上已经大小吵过好几次。李惟鲁心情尤其不佳,似乎临走还和父母干了一架,李惟愚冷眼看着,不置一词。
李惟鲁的公司只有三个人,都是他的哥们儿兼合伙人,共享利益共担风险,主营业务是给电视台做外包节目,有的时候忙得跟狗一样,有的时候闲得跟猪一样。李惟鲁前两年借钱贷款买下电视台新楼旁边几座老旧居民楼里的两个单元房,大的就当办公室,小的则是住所,这两年房价飙升得厉害,他也就扬扬得意起来,总说自己是百万富翁。
“呸,百万都是浮云,你倒是未老先衰,光荣跨入老翁行列。”李惟愚扯扯弟弟染成乱草黄的头发,又戳戳他故作艺术状留着的短髭,指着窗外那黑色的电视台大楼讽刺,“窗外还晾着这么大一条裤衩,真没羞!”
只有在讽刺这难看的大楼时,姐姐和弟弟才能达成一致,李惟鲁故作深沉状咳嗽两声:“人家电视台发通知了,谁再叫它‘裤衩’它就要跟谁急,人家的名字是‘智窗’,知道吗?‘痔疮’!”说着已经绷不住笑,使劲拍着窗台,厚厚的灰尘飘散而起,呛得李惟愚咳嗽起来,连忙去厨房找水打扫。李惟鲁摊手做他的大少爷,还要说便宜话:“擦它干吗?正好可以留着记电话。”
上面还真有几行数字,只是年深日久模糊不清,李惟愚问:“有用的?”李惟鲁专心致志拨那老电视寻找可看的球赛,头也不回地回答:“谁记得是哪个女人的电话,有事她们自然打来,不必理会。”
李惟愚端着一盆脏水从他面前走过去,手指定定地戳住他额头:“滥交,小心得病烂死你!”
李惟鲁显然不以为然,每日在办公的套房里招待不同的女子,有清秀有性感。他很少带她们到这边来,可是李惟愚知道,每一个都另有所图,绝不单纯。
李惟鲁双手抱头看着他姐姐忙忙碌碌打扫房间,忽然眯起眼睛,相当正经地回答:“她们都是些想红的漂亮姑娘,但那些空壳子不值得我用下半身去思考,过去荒唐了好几年,现在已经不会了。”
李惟愚狐疑地看着他,他倒好像坦荡,又问她工作和简历的事,她一概只能叹息。管他呢,李惟愚想,她也不想管。不过从去年开始,经济形势就不大好,求职市场上纵使名校博士也供过于求,想谋一个大学里教书的职位都难上加难。李惟鲁拍胸脯说:“我雇你了,老姐!”他姐姐一只拖鞋飞过去,拍蟑螂一样砸在他头上:“就你这小公司?解决户口吗?档案怎么放?保险全吗?公积金能给多少……”结结实实一钵鄙夷,劈头盖脸。
李惟鲁吐吐舌头,揉着脑袋干脆溜到卧室睡觉去了。李惟愚收拾完就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看书,她的论文还差最后一个部分没有完成。
2
人人都害怕,害怕水火无情,害怕变数,可是若被恐惧吓住,就等于拒绝美好。
正月十五那天李惟鲁接了个活儿,跟电视台的元宵晚会有点关系,据说油水不少。走之前,李惟鲁把冰箱里母亲寄来的速冻汤圆数了好几遍,强迫李惟愚发毒誓决不偷吃否则找不到工作还要被男朋友骗财骗色之后,才背着器材包出门。
李惟愚也有约会,对方是个清华的博士,研究生时极受李惟愚的导师宠爱,这次来京,导师特意安排他们见面,一方面是希望昔时同门多多联络互相帮衬,另一方面也有撮合他们俩的意思。那男孩子也姓李,名字却大众化得多,按他自己的话说:“‘李嘉’这种大俗名儿,街上喊一嗓子,能有好几个人回头问:‘哥们儿,啥事儿?’”
李惟愚本来想约在王府井或者西单,位置相对来说在清华和电视台大楼中间,两个人都不用太跑路,可是李嘉特善解人意地说:“还是在国贸附近吧,SOHO里有几家餐馆名声极好,冬天黑得早,你回去方便安全。”
只这一句话,李惟愚对他的印象就提升了一大截——这年头独生子女都被父母惯坏,尤其是男孩子,懂得体贴女性照顾女性的少而又少,比如家里那个李惟鲁,油瓶子倒了他知道喊人就不错了。何况现在都市女多男少,男人越发坐地涨价,就像李惟鲁那间小小的工作室,每天都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情愿贴进来。他们怎能不嚣张?
李嘉不帅,不过是普通的顺眼而已,可是毕竟读了这许多年书,又懂谦逊,气质谈吐倒是让人舒服。唯一的缺点就是个子只比李惟愚高一点点。不过两人相同专业,又有同门这层关系,话题自然不乏,随便聊一聊就到了晚上8点半。李嘉主动结账,提议送李惟愚回家。走出门时,国贸桥灯火通明,来往车辆缓缓而行,李惟愚初时还以为不过是堵车,想调侃“国际堵城”几句,但随即她就发现自己错了。
东北方浓烟滚滚,依稀能看到烈焰正吞噬着楼体,火光映红了电视台那标志性的“裤衩”楼,李惟愚心里咣当一下,立刻急了:“我弟弟在那楼里呢!”
李嘉一把拉住她,当机立断地命令:“你先给他打电话,我看看能不能打到车!”
李惟鲁偏偏关机,李嘉拦到一辆小三轮摩托,司机师傅却不肯往那边走:“交通管制了,怕过去就出不来。”
李惟愚脸颊在寒风中吹得通红,眼圈也红了,她拍着门求那师傅:“我弟弟在大楼里,求求您……”
师傅终于叹气,大手一挥:“上车吧!”李嘉也跟着进来,握住李惟愚的手说:“没事,网上说着火的大楼还未完工,不一定会有人员伤亡。”
李惟愚早忘记了他们才不过认识几小时,在狭小颠簸的车厢里紧紧依偎了李嘉,一刻不停地拨李惟鲁的手机。不到两公里的路程,就像是熬过了两年,李嘉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只是轻抚她的后背。
到现场才知道大火是8点半从附属文化中心大楼上燃起的,警戒线已经拉了很远,警车停了一排,大楼内部火影憧憧,不断地有火苗冒出来,消防车徒然地喷着水,可是水柱高度不够,火舌仍然向上蔓延。街上到处都是记者和来看热闹的老百姓,闪光灯此起彼伏,还有转播车追着现场记者做直播的。李惟愚心绪不宁,看到一个扛摄像机穿导演马甲的就要上去确认一下,却被一个眼疾手快的记者拉住,非要把她当受害者家属采访。幸好李嘉先一步挡住镜头,才算没出这个大洋相。
是李惟鲁先看到姐姐和姐姐的新男朋友。他弄得灰头土脸,正抽着烟看热闹,颇没有媒体从业人员的专业精神。李惟愚整个人扑上去狠狠掐他:“你怎么就不知道开手机?我差点没打给爸妈。”
李惟鲁被掐得怪叫,望天说:“现场直播啊老大,工作人员也得有点职业素质是不是?出来以后也忘了开了……”
李惟愚掐得更狠了,开始攻击弟弟从小到大的鲁莽行径,说他就是不读书,人已经没救了。李惟鲁也不甘示弱,开始批判姐姐一直以来的迂腐行径,说她就是书读太多,人已经锈了。
李嘉听着都觉得好笑,这么大两个人,翻起小学时候一袋薯片的旧账还能这么起劲,独生子女永远不能理解其中热闹的乐趣,他笑眯眯地告辞,李惟鲁自然留他:“辛苦这么久,不如一起喝个酒。”李惟愚心里打鼓,怕他又在自己难得美丽的爱情里乱搞,干脆一脚踹过去:“粗鄙!”李惟鲁闪身躲过,自来熟带路去酒吧。李嘉倒也大大方方跟着,李惟愚发誓,如果浑蛋弟弟再拆台,她就把他拆了放在冰箱里包饺子吃。
那一夜大火烧到凌晨两点才将将熄灭,楼体内部似乎仍有火焰燃烧,靠近基座的部分已经烧穿,从西向东看时,几乎透光。李惟愚觉得苍凉,李惟鲁已从朋友那里听说里面死了好几个消防队员,姐弟俩并肩站在窗前看那废楼,一时竟都静默无言。
到底还是姐姐先开口:“这一年,怕不是好兆头。”
李惟鲁没有像平时那样刻意反驳,他点点头,把瘪瘪的烟盒扔进垃圾桶,愤愤上床:“这都什么事儿啊!”
但是,警惕的李惟愚没想到,自己和李嘉开头很美的交往是被她现在的导师无意破坏的。这位年长有德的教授把得意门生推荐至美国知名大学研修一年,以便躲过学校里关于“毕业生不能留校任教”的不成文规定。李嘉得到这个机会,李惟愚自然不能强留,两个人依依惜别,可是她并不十分相信山高水远,感情仍可保鲜,何况他们才开始,彼此只是有点动心,还未曾培养出深厚感情用以抵抗大海高山。
接下来李惟鲁也遭遇事业滑铁卢,因大火的损失不菲及经济持续走低,公司的订单越来越少。李惟鲁还是一派大大咧咧的样子,可是心里未尝不郁闷,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那破败的空楼喝啤酒。
李惟愚狠心说:“反正也不像亲姐弟,那就再生分一点儿。”于是交他房租及生活费,他也没有拒绝。
到6月的时候,接连曝出好几个消息,上了年纪的过去的名流演员有的因病去世,有的宣布息影。李惟愚在她的博客里写:“看到那些陪自己长大的熟悉的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80后不得不承认年华已老。”
大洋彼岸的李嘉看到这条留言,很快给她发个快递,里面有一封手写的情书,无非是说些风物和思念,又说:“中学时代以后,我不曾写信,有事可以发e-mail或者打电话,甚至短信就可。虽然方便,可是总觉得心有欠缺,现在才知道,亲手给你写信的感觉这样美好,惟愚。”里面还有两张流行音乐之王Michael Jackson世界巡演第一站伦敦的入场券,说是美国导师送的,知她心爱,于是特意给她——“反正我这边一定没有假期,我有一本科时的同学已经在伦敦成家立业,如果你决定与朋友过去,我可以请他代为安排住宿接机及签证事宜。”早在世界天王还活着的那些年代里,就算90后和00后如何瞧不上Michael Jackson,他仍然是80后心里唯一的音乐之神,而这场说定了却永远不曾开场的演唱会,也是李惟愚期盼已久的,只是彼时彼刻,她并不知道命运的安排。
同是M.J.铁杆粉丝的李惟鲁看到快递以后叫起来:“我还道现在这样的男友已经绝种,怎么就被你给碰到,真是狗屎运!”
李惟愚心情大好,施施然收起信和那两张红色门票,如愿以偿地看到弟弟如小狗一般追着她满屋子转:“那个……唔……你……我……”配合各种手势,李惟愚一概只当看不懂。
最后李惟鲁破釜沉舟:“你说怎么着才能带我去吧,划下道来,小爷奉陪。我包机票住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