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愚愣在当场,浑浑噩噩不能相信,她叫仍然宿醉未醒的李惟鲁起来,这个粗鲁的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屁,大清早谁开这种国际玩笑谁死一户口本!”
但是这天不是愚人节,这也真的不是玩笑。整整一天,各个电视频道都在滚动播出这个消息,模糊的视频里能看到一代天王被抬进急救车,这个传奇式的人物据说死于心脏衰竭,美国官方说详细的死因要经过六到八周才能公布,不排除他杀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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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塑造我们现今的态度,无论是那些美好的还是那些痛苦的,我们无法生活在美好的幻想里,所以也要努力试着别被那些痛苦永远俘虏。
大街小巷忽然开始放M.J.的老歌,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才知道他们喜欢的“韩流”机器人舞不过是对这位king of pop的继承和拙劣模仿。李嘉给李惟愚的信上说:“社区的黑人在医院门口的空地上唱《Heal the World》,没有人哭泣,他们用欢乐的歌舞为M.J.送行,比我们洒脱。”
平生第一次,李惟愚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食不知味,她终于体会了那个迷恋张国荣的闺蜜几年前经历过的痛苦——仿佛死去的不是一个偶像明星,而是一个陪了你多年的朋友。
李惟鲁理解她:“我弄丢的你那盘《Thriller》原版磁带是花了14块8在学校门口的音像店买的,为了那件事你整整三个月不跟我说话……那盒磁带是奶白色的,不像其他磁带都是廉价的透明盒子,那歌词本印得特精致,遇到那些骂人的俚语时,你不好意思给我讲我又追着问,结果你脸都红了……”她默默地听,专心又茫然,仿佛那本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一晃多年,记忆那么清楚,此刻又那么不像现实。
断章被一点点被拼凑起来,有一个漂亮的假鼻子的M.J.帮他们开启通往少年时代的时光宝盒。他们抱着膝盖坐在李惟鲁乱糟糟的小公寓里,窗外的阳光似明似暗,空调恼人地轰鸣,电脑里不间断地放着M.J.的歌,他的高音清凉低音宽阔,他的嗓子有种金石般的质感,时而清脆时而滑腻,可以性感热情也可以调侃诡异,《Bad》时热血,《Dirty Diana》时愤怒,有时候他也诉说,或者在《Heal the World》里面深沉一把。
李惟鲁有一件模仿M.J.的缀满金属和红色石头的夹克,bling-bling的十分耀眼,他好几次穿到化装舞会上去,戴黑白礼帽,穿锃亮的皮鞋。
李惟愚记得她一直想用蓝色的绸带做腰带,偷偷地买来颜色鲜艳的布模仿M.J.那代表“铭记这地球上所有孩子所遭受的痛苦与死难”的臂章。她记得自己模仿的第一段英文对白出自他的歌,记得自己为数不多会唱的英文歌都来自贫乏时代那几盘快要听烂又绝对舍不得听烂的M.J.的磁带。
李惟鲁会跳一点点著名的“月球漫步”,而李惟愚也曾逃课出去和一个擅长跳霹雳舞的男孩子约会,细细数来,每一个片段里都有M.J.的影子,都有他们俩。
你以为你忘记了,可实际上你还一一记得。
多变的M.J.,不变的少年时代。
永恒的M.J.,一去不返的纯真时代。
那几天,李惟愚和李惟鲁说了这辈子最多的话,说M.J.,说自己,说那些爱过的恨过的人。虽然世界上应该没有人比双胞胎更亲密,可是他们从未试图了解对方的内心。倾听这些年的故事,他们惊讶地发现原来彼此有那么多相似和默契,而不仅仅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只有争吵和战斗。虽然李惟愚有的时候非常小心眼,而李惟鲁有的时候非常粗暴,可是他们相信彼此之间还是有割不断的亲情。尽管他破坏过她那段不美的恋爱,尽管她说过那么多瞧不起他的狠话。
“我羡慕过别人家的孩子可以独享父母的爱,也曾在父母夸奖你的时候十分愤怒,过年时为公司的事向父母借钱失败,甚至还迁怒于你。”李惟鲁忍不住倾诉,眼睛里有愧色,“甚至想过赶你离开。”
李惟愚自然是知道的。她住在这里的第三天就曾悄悄去楼下的地产公司找租,寄人篱下的感觉实在憋屈,可是元宵节的那场火灾已让她多有顿悟,弟弟嘛,毕竟是一辈子不能否认的血缘亲情。所以她像小时候那样狠狠拍他的头,话却说得非常平静:“有人说双胞胎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但事实上我们已经独立。再以后我们都会有自己的家庭,经济独立事业独立,不应相互依靠,可是一定要相互扶持,毕竟有一天,父母都会先我们而去……”
被姐姐指着鼻子骂过一万次“没良心”的李惟鲁意外感动,非常冲动地说:“去伦敦的机票是否可以退掉,手续费算我的好不好?”
这一次李惟愚不再拒绝,她说:“算你有良心。”
8月底,M.J.的死因终于定性为“他杀”,他生前最信任的私人医生被指谋杀;“娈童丑闻”的“受害人”向全世界谢罪,承认当年都是受父亲指使,诬告骗财。
真相大白,M.J.的声名终于被从污浊的丑闻中拯救出来,唱片公司和经纪人估计他死后仍能创造数亿的财富,在这个经济危机、唱片业萎缩的年代,他依旧是传说中的王者。
可是这又能怎样呢,他已经死了,这世间的悲欢离合、怒马狂花都与他再无瓜葛。许多人当他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可是数以亿计的粉丝的爱也无法拯救他本人悲剧性的命运。李惟愚平静地关注所有消息,并且不时安抚忍不住暴走骂人的弟弟。
此时李惟愚的论文已经通过答辩,于是邀父母、弟弟同去学校参加毕业典礼。李惟愚当天要戴的博士帽子和缎带上都有繁复的刺绣和她名字的缩写,衣服是租的,可是缎带和帽子一定要定做。之前李惟鲁自告奋勇负担全部费用:“算是我的毕业礼物好了,人家都说,博士毕业如同婚礼,是马虎不得的。”
李惟愚真想隔着电话踹他,可是偏偏又拒绝不得,李惟鲁又问:“姐夫是否回来,这么重大的仪式……”李惟愚堵他:“回来干吗?被你整还是等着你拆?”说完她后悔了,这次她信,弟弟是真心诚意地撮合他俩。
李惟愚和李嘉的感情已趋稳定,每天都乐颠颠地给国际快递业务送钱,她怅然叹气:“他那边课题已到关键时刻,只怕不能分心,说起来真的有些遗憾。”
毕业典礼那天秋高气爽,天空蓝如锦缎,已经老去的父母在她戴上博士帽的一刻都隐有泪光。李惟鲁用力拥抱姐姐,说:“恭喜你成为咱家最有文化的人。”
校长致辞的时候李惟鲁一直在轻轻地跟姐姐说话,他说起那个埋在心底的Z,八年前她去了英国,至今没有回来。也许她也读了博士,在泰晤士河畔的某座古老的大学里。毕业授学位的时候,每张椅子都是货真价实的古董,镶着金边儿,上面挂着绣了名字、专业和学位的缎带。教授一定是白胡子的,披着金闪闪的袍子,礼堂边上一溜管风琴,都擦得锃亮。
李惟愚笑:“我看你是《哈利·波特》看多了!”可是他眼里的神情却又不是开玩笑,带着真心实意的向往。于是李惟愚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又说:“也许你是对的,每个人都能创造奇迹。”
仪式结束以后,李惟愚拿着薄薄一纸学历证明走出高大华美的礼堂,那个其貌不扬的李嘉真的像电影里那样站在门口,捧着一大束粉色的玫瑰花和蓝色的丝绒小盒,结结巴巴地说:“我……哦……伯父伯母好……”
李惟愚于当年9月9日订婚,纷繁的订车、订场地、订婚纱照之类的事情让他们两个读书人叫苦不迭,好在有李惟鲁拔刀相助,带着他广交的一拨哥们儿,一力承担所有杂务。听他说得最多的就是:“好好办啊,这是我姐的婚礼!婚礼你懂吗?我亲姐姐!”
喜筵当天李惟鲁又喝醉了。他跟姐姐说:“我没有退掉我自己的那张机票……我只是改了时间,10月底,我会去伦敦,看M.J.的展览,找那个同样爱过他的Z,祝福我好吗,姐姐?”他醉了,说童话一样说着计划,因此李惟愚没办法反驳。即使美梦终究要醒,能多一刻期待也是好的。她拥紧弟弟,用尽所有力量给他祝福。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找到世界上另一个自己。可是如果上天让我们碰见彼此,又怎么舍得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