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稳妥谨慎和冒险进攻像人生的两极,如何取得平衡,是一辈子的课题。
曲向天坐在飞机上两手冒汗,脑袋里不断闪回着过去的事情。
他是个挺不错的小孩,后来就长成了挺不错的小学生、中学生,变成了文科班的第一名。但他不是完人,因为他在高中的时候就交到了隔壁理科班的第一名吴媛媛当女朋友。文理双剑合璧,连教务主任都插手了他们的感情,万般隐性诅咒这颗早熟的爱情小果实会从芯里烂掉。不过曲向天和吴媛媛很争气,也没有像其他小情人们一样在报志愿的时候携手填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专业,而是冷静地分别拿到了两所不同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时间传成小城市佳话。无数家长都巴不得自己的孩子能跟他俩一样,在考大学这项人生大事完成的同时还搞定了后半辈子的大事之一。
吴媛媛大学毕业以后就高兴地打起包袱来到曲向天所在的城市准备结婚,家里连首付都准备好了,就等女婿长到法定结婚年龄。曲向天7月5号过生日,7月6号就和吴媛媛领结婚证去了。十个月后,两人大婚。吴媛媛的第二步计划就是生孩子,她算好了,如果23岁就生第一胎,她可以休息一年带带孩子,然后趁年轻身体好,重新读个学位,等到30岁之前再生一个。此时第一个孩子已经至少6岁,可以送到小学去,专心带第二个孩子容易很多。她问曲向天的意见,曲向天说他不管,反正他好好养老婆、孩子就行了,只要别生出小妖怪。
“呸!”吴媛媛抱着怀里的女婴给曲向天看,“像你吗,妖怪?”
曲向天翻开字典说:“叫曲禾,行吗?”
“比你这鹅鹅鹅强得多,”吴媛媛把孩子给月嫂,“我要考社科院的经济研究生。”
曲向天点头:“考!”
就这样,吴媛媛几乎是还保留着一个孩子的样子就成了社科院经济研究生里不多的妈妈级人物,继续按预定步骤完成人生规划。到此为止,曲向天对老婆的旺盛精力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觉得他们生活挺好的,虽然有点儿结婚太早。结婚不一定是爱情的坟墓,但绝对是自由的坟墓,他多了一份责任,有时候这个责任让他觉得非常讨厌,它撒泼耍赖地躺在他高兴的那条路中间,你不能踢打它,只能绕道去不高兴的那边躲开它,或者放下前进的念头,抱起它来亲亲哄哄。但更有可能的是你放下它的瞬间,就失去了再前进的所有兴致。怎么表达这种复杂的情绪呢?曲向天虽然是听话的好孩子,但他骨子里很喜欢玩。甚至,他在高中和大学岁月里拼命读书,就是为了给自己制造一辈子都能玩着过的机会。
毕业以后,他迅速被一家知名国企录用,开始用稳定的收入出去旅游,最初是带着吴媛媛,等她怀孕,他就开始和户外论坛里的朋友徒步。吴媛媛待产和产假的所有时间里,曲向天的徒步从来没有超过市郊的范围,等曲禾上了幼儿园,他才开始往远处撒网,开始是云南、贵州,后来是西藏、甘肃,徒步的时间骤然变成二十天以上。为了不被约束,他高职跳槽到了一家私企,谈下来的待遇非常好,每年总能有各种理由攒出年假出去跑个痛快。
只是有一点太不爽了。已经30岁的曲向天把手心里的汗擦在座椅扶手上,浑身快要痉挛。私企哪里都好,业务遍布全球,作为主要负责人之一,他的出差频率从国企的六个月一次,变成现在的几乎一个月六次。国内事务还好说,四通八达的火车线路可以到达任何一个偏远的地方,但如果是国外,哪怕是隔了个小海面的日本,他也必须飞着去。
这对于有飞行恐惧症的曲向天来说,是无法逃避的折磨。
更恐怖的是,法航447、马航370,都是顶大个的飞机,说消失就消失了,曲向天听新闻听得夜不能寐,尤其是曲禾还抱着一本《百慕大之谜》来找他:“爸爸,这个科学吗?”
吴媛媛摘掉眼镜看着坐在自己脚边的女儿:“比较科学。”
“比较是百分之几的科学?”曲禾跟妈妈一样有缜密的逻辑思维,“比较是一个比较的词,不精确。”
曲向天几乎笑了:“好吧,这个有一半是不科学的。”曲禾若有所思地走了,吴媛媛打个哈欠:“几点飞?”
“九点半,”曲向天关灯,“咱小时候课本里就画着‘奔向2020年’,小孩都戴着头盔在宇宙里飞,火车窗子外面有珊瑚——估计活到2019年了才知道这事扯淡,悲哀。”
吴媛媛轻蔑地说:“就你们傻文科生信这个,丢脸。”
但他还是得飞。空姐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请您系好安全带,调整座椅靠背,收起小桌板。我们的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两个重复的起飞徒增曲向天的恐惧感,他开始胡思乱想,觉得“向天”本来挺好的,结果就因为自己姓曲,于是从宇航员变成了大白鹅。想着,飞机开始滑行,曲向天觉得自己都快要崩溃,紧紧闭着眼睛死死抓住扶手。
飞机的头慢慢抬高,终于有那么一瞬间的失重,它离开地面,扎入云层。这才是开始,虽然人家都说飞行最危险的是起降过程,但曲向天的恐惧在高空更加明显:几百人的性命就在平流层里高速前进,放在一个没有自主思考能力的合金家伙里,不靠谱,太不靠谱了!这也是他热爱徒步的原因之一。背着包踏在结结实实的土地上,一种安全感混着地气一路爬升到头顶,浑身舒畅。
2
说走就走还是负隅踟蹰,这是个问题,关键在于肩上背负的是什么,责任还是负担,却往往又在一念之间。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曲向天看见黑色的云层和蓝色的闪电,他们的飞机却轻松地一头扎了进去,稳稳降落在目的城市的机场。离开座位的时候,曲向天衬衫的整个后背都湿了,空姐微笑提醒他:“外面温差大,请先生披一下外衣,以免着凉。”曲向天飞奔出这个可怕的交通工具,第一件事就是给老婆打电话:“受不了了,再也不坐飞机了!”吴媛媛说:“那你走着去。等你走到了,别说新合同,你们那产品的山寨版都满天飞了。”
曲向天叹了口气:“行了,挂了,跟禾禾说,我给她买个惊喜。”
6月,曲向天成功为公司谈下了一个大项目,老板承诺了一笔丰厚的私人奖金,曲向天得寸进尺地多要5天假期,老板眉开眼笑:“你要是一天能把一年的事都干完,剩下的时间随便你玩,碰见闰年算我的。”
曲向天花了好几千块,给女儿买了一套户外装备,从背包到登山鞋,从帐篷到头灯,都是粉嫩嫩、圆嘟嘟的造型,漂亮到让她都看傻了。虽然她也嫉妒过班里某同学过生日的时候爸妈送的轿车,但她坚定不移地认为,这套装备的意义是“礼轻情意重”。曲向天在心底叫嚣:这可不便宜啊,亲爱的小姑娘……
吴媛媛很不高兴:“你给她买这个干吗?出去玩还带她啊?”
“照你的方法,准养出个五谷不分的城里姑娘。出去看看挺好的。”
“她周末补课,还要去跳芭蕾,哪有时间跟你徒步去?”
“请假!那补课你也知道,用补吗?提前把一本书的生字都写完也叫补课?浪费时间。”
吴媛媛瞪眼睛:“你就乱来。现在和咱们上学的时候不一样。再说,跳芭蕾的脚就是命根子,她要是崴一下,以后还跳不跳了?”
曲向天掀开被子坐起来:“你还当真了,你还当曲禾以后真要以跳舞为生呢?这就一个爱好,放在古典音乐里熏陶一下,跳跳就算了。”
“凭什么呀?凭什么曲禾不能成舞蹈家呀?”
“你这就是纯粹的不讲理了。你心里知道芭蕾舞那是从小就跳、几百个孩子里就那么七八个有出息的,她那身体比例,没戏。”
“你怎么知道她没戏?”
曲向天只能选择闭嘴。吴媛媛吵架是一把好手,尤其是在有“不讲理”这个武器辅助的情况下。两人赌气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吴媛媛命令似的跟女儿说:“周六补课,周日跳舞,不准想别的,听到没?”曲禾把饭盒装进包里,得意地拍一拍:“杨老师给国庆节目排练去喽!”说完跑了。杨老师就是她的芭蕾舞老师,吴媛媛关了门回来大叫老公的名字,曲向天双手举得高高的:“又不是给我排练,别跟我撒气。”
那个周末,曲向天带曲禾去了附近的河谷。组织这次徒步的是他常混的驴友论坛的版主,外号“疯马”,是个弃商的自由职业者,平时组织徒步活动不收钱,没事儿了还给旅游杂志写攻略。大家有车的出车,有烧烤用具的就自带,该AA分的钱有个会计专业博士在读生管着,各司其职,非常有经验和秩序。这次多了曲禾,一拨大老爷们儿都很开心,小女孩长得水灵,又不到10岁,正是想法最多、最好玩的时候,走不动了就随便爬上一个叔叔的背,还不忘记用她的儿童数码相机拍风景。所有人里面只有“疯马”一个人抽烟,他远远躲开曲禾,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起来又落寞又孤独。曲禾说:“爸爸,马叔叔是不是失恋了?”曲向天说:“你懂什么叫失恋吗?”曲禾点头:“就是每次你和我妈吵完架,就失恋了,坐在那儿就这个样。”
曲向天听了心里酸酸的。确实,最近几年跟吴媛媛吵得越来越多。都说是早婚后遗症,小夫妻的新鲜劲儿和浪漫都磨成了学费和菜价,现实是无聊的、俗气的、丑陋的,但他们必须生活在现实中。于是他学会了闭嘴。最开始的时候,但凡吵架,两人必然要分出高下,从高中时候争到底是历史造就了英雄还是英雄改变了历史开始,曲向天就基本没输过。转机在于吴媛媛怀孕,怀孕后吴媛媛性格变得特别敏感,看见路边一个不认识的小孩把手里的甜筒递给妈妈先尝,都能感动一天。那一年多,曲向天根本不和她吵架,本着包容和有利于后代的原则,他学会了躲避所有的矛盾。时至今日,躲避变成了一个必要的习惯,有关工作、有关未来、有关曲禾,他们之间能吵、该吵、必须要吵的话题越来越多,吴媛媛虽然在社科院教书,但逻辑思维从来不放在吵架上用,好几次曲向天差点儿爆发,但看着曲禾扁着嘴坐在一边就只能忍耐下来。这个婚姻不让人恼怒,却让人没有继续的激情。没有激情的婚姻也能过——所有婚姻到了最后不都是索然无味吗?只是有人乐在其中。曲向天厌烦了过去那些如标本一样的东西,好成绩、好大学、好习惯、好妻子、好女儿,每一样别人奢求的他却理所应当地都得到过,久而久之,这种优越感演变成了叛逆和追求狭义自由的偏执。
而徒步,恰恰让曲向天觉得自由。他有极强的方向辨识能力,体力好,又会摄影和煮野味,在任何一个户外俱乐部里都是风生水起的人物。而野外未知的危险和大自然天成的环境特质让他觉得自己并非无所不能的超人,从高处落回平常的感觉堪称良好。面对超出人类所及范围的力量,他可以随口说不,但在万恶的社会里,他必须扛起这个责任。
就在中午吃饭前,“疯马”发短信给他:“小曲,7月去新疆,有假吗?”
来不及跟吴媛媛商量,甚至,曲向天觉得心里有一股“就不告诉她”的恶流在作祟。他大略排了排工作,发现自己只要把新产品推广的企划方案在7月3号以前递到老板手里就可以。于是他简短回复:“80%,回去QQ上详谈。”
3
固守某些看来无用的东西,也许正是我们不妥协的力量之源。
下午时分,他正在仔细研究工作计划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一个陌生号码里有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请问是曲禾的爸爸吗?我是她的班主任郑老师。”曲向天锁了门才回答:“哦哦,郑老师好!有事吗?”
“是这样的,”年轻的老师有点儿慌张,“刚才体育课的时候,曲禾立定跳远没做好,整个人扑在地下,把胳膊和腿都磕破了。您看,我是送她到您那里呢,还是直接送去医院看一下?”
曲向天差点儿笑了。现在学校服务可真好,连擦破个皮都这么周到地要求送医院。他小时候经常为了骑马打仗磕得鼻青脸肿,老师从来没管过,还得狠狠骂他一顿才解恨。他看了看表,已经过去一节多课的时间,想必曲禾后面也没有什么非上不可的课,于是说:“谢谢您,郑老师,我去接她回家吧。”
郑老师似乎是松了口气:“那好,那之后的事情我们学校就不管了。”
这才是中心目的。曲向天本想狠狠堵一句,转念一算,曲禾还要在人家手里过好几年才毕业呢,不找这个麻烦了。再说郑老师估计也是被学校的各种罚款和责任制度逼得没办法。这么想着,又堵车,曲向天非常郁闷,立刻给“疯马”打电话:“我去新疆!我一定得去!”
曲禾坐在医务室里喝白开水,郑老师拎着她的书包和校服。曲向天看了看,两边膝盖都被碘酊抹得黄黄的,一大块皮没了,左肘只是磕青了,右肘上一条血痕。郑老师说:“曲禾真勇敢,一直也没哭。不过她不让校医给她包扎。”小姑娘坚定地说:“这是外伤,多接触空气好得快!”曲向天拉她手:“马叔叔说了那么多废话,你还就把这句有用的记住了。”曲禾试探着走了两步,跟老师再见,然后笑嘻嘻地说:“爸爸,再去玩吧,我喜欢马叔叔。”
吴媛媛晚上进门就跟曲向天吵了一架。理由更简单了,曲禾摔成这样,怎么能不到医院看看呢?如果有什么事情,要算校方责任!转过头再数落曲禾:“你怎么能不听医生话呢?你怎么就不小心呢?摔坏了还跳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