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城和林雪华带着三岁的莫逸来到景宜镇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那年的杉城的冬天下着超乎寻常的大雪,雪落在了景宜镇深深浅浅的泥洼地里,把这个落后而朴实的村镇勾勒地更为荒凉。莫城和林雪华带着莫逸从自己的父母家回来的路上正巧遇上了这恼人的大雪,大雪封住了前往杉城中心的大路,无奈莫城只能将车开往就近的村镇,也就是现在坐落在他们跟前的这景宜镇。
莫城用一大笔村镇里最富有的人一时都拿不出的现金向当地的镇民求留宿之地。一个破败落后的村镇,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钱财以及这么一个大富人家。镇里的人热情地接待,拿出最好的食材来款待这户城里人家。这个闭塞的城镇,与外界几乎隔绝,他们种植蔬菜瓜果,自产自销,邻里间却总是聚在一起讨论村镇里发生的故事。莫城一家的到来,为这个因为大雪覆盖而了无生气的城镇带来了足够的话题。本是在大雪天久居屋内的景宜镇人开始走街串巷,互相讨论起这户不同寻常的富贵人家。他们无不沮丧这户人家没有入住自己的房子,也在羡慕、嫉妒那户可以得到这么一大笔钱的人家。
最后接待莫城一家的是柳富银一家,这个忠厚老实的镇里人只是凭着一腔的热情接待这饥寒交迫的一家子,柳富银并未想过通过救济莫城一家能够得到多大的好处,他是个本分而善良的普通百姓。莫城对于柳富银一家定然是很感激的,在这个略显破败但的确能给他们提供抵御严寒和饥饿的处所有着极其浓厚的归属感,莫城将柳富银几般推辞的现金塞在柳富银家的炕头,并且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和地址。
两天以后雪渐止,洋洋洒洒的日光开始剥离附在地面、瓦檐上的积雪,景宜镇开始回归晴天里的热闹,清晨开始响起了吆喝声,回升的温度将早餐里的气味溶解在氤氲的冬日空气里。
莫城想:是离开的日子了。
他带着林雪华和莫逸告别了前来送行的热情的镇民,连声谢过不舍的柳富银一家,便准备踏上回家的路。莫城带着妻儿一步步远离这个乡镇,带着感激以及约略的不舍打开了车门。
“等一下!”一个尖锐的女声在他们一家的身后响起。
莫城一家下意识的回头,循着声音的源头,便见着一个头裹着红色花巾的约二十出头的女子向他们奋力地招着右手,她的左手牵着一个约莫三岁的姑娘,姑娘的脸被半块花巾遮挡得只露出一对儿清亮得眼眸子。莫城微皱眉头,面前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凛冽的风将她的裸露在花巾外的皮肤刮得有些泛红,眼睛里因为积雪的反光有浓浓的白色的雾气,她正在奋力地跑向莫城家的车,一边跑一边用尽力气挥着手臂,那小姑娘努力地跟上步伐,却还是不小心打了几个趔趄。
莫城让林雪华带着莫逸先坐进车里避寒,待女子走近时他才发现她的身后还背着一个看起来还不足七八个月的婴儿。这个婴儿因为母亲刚才的颠簸发出轻轻的呢喃,他的面容有着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女子拽住莫城的手臂,祈求着:“我小女儿发高烧了,求求你送我们去医院,求求你,求求你了!”
面对着一个无助到绝望的母亲,任谁都会施救的。莫城赶紧将这陌生的一行人安置上了车,便急速向医院驶去。
汽车后座的莫逸正躺在母亲林雪华的怀抱里,敌意地看着这莫名奇妙闯入自己车里的三个陌生人,那看起来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对上了莫逸的眼睛,他看不全她的五官,只有她的眸子一览无余地在车里亮着。当时的莫逸还小,但是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忘记过这一双眸子。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呛醒了刚才还躺在母亲怀里安睡的莫逸,他小小的身体淹没在人流穿梭的医院的狭长的走道里。那个在车里自称林红的女子带着小姑娘已经跑去医院外买奶粉了。莫城跟随着医生、护士忙着配药、缴费,现在正在输液室里帮忙照看正在打点滴的婴儿。这是一个已经一岁了的女婴,因为营养不良她看起来似乎只有七八个月大,她蜷缩在襁褓里以一种敌意的表情沉睡着。
如果莫城知道,这将是一个永远不能够卸去的负担,他也许会留着她在这个巨大的白色的空间里,携妻儿离去。但是,又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他会不会一辈子良心不安,会不会永远的浸溺于自我谴责的漩涡里直至死去?
这样的多少如果,源于那个女婴的母亲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个女婴,她被不幸地被抛弃,却又幸运地被拯救。
后来,她叫莫小念。
似乎有好一阵子没有见到莫逸了。对于一个失恋的人来说,突然消失绝大多数的可能是因为疗伤。莫小念在堆着无数试卷的书桌前无奈地思考着。最近基本上没有在家里见着莫逸了。据父母的说辞,莫逸因为学校的关系,会有很一长段时间住在学校里。
这不过是想自己一个人疗伤的借口嘛!莫小念愤愤地在试卷上打上了一个巨大的差。这个家里,虽然父母对自己无限的要求总是能够满足,但是她从未有过一种家的归属感。自她记事以来,她的出现总是会带来周遭的讨论,即使有权有钱的父母在外再如何施加压力来了却舆论,这个杉城最有名望的大公司老板在外抱养了一姑娘的新闻还是能够在这座不大的城市里产生长达十年的传播效应,并且随着莫小念出落得越来越水灵,这消息倒传得越来越响亮了。起初的莫小念还未了解“不是亲生”这四个字所带来的影响力,她也曾自闭、叛逆来面对这些纷乱的言辞,但是父母和莫逸对自己的好却足以与这些论调所抗衡,以至于每一次那些负面的情绪都会被这些无微不至的好所稀释掉。久而久之,她也竟然能很坦然地向别人说我不是莫城和林雪华的亲生女儿,并且能够足够无视学校里对于她家庭关系的讨论。即使如此,莫逸却是她在这个家庭里面最想珍惜的亲人。
时间在莫逸偶尔的出现里变得漫长而单薄,虽然作为一个高三的学生,莫小念在老师的絮叨、习题的压抑下也只能流出短暂的空隙想起来要对莫逸表示下失恋的安慰。安慰的方式不过是短信上的交流,时间和空间的局限让莫小念将这段属于莫逸的感情危机放离得渐行渐远。
莫逸长时间得选择寄宿在学校里,偶尔才用电话与家里联络,内容无非是“我很好,你们怎样?”的寒暄,对于莫小念的安慰短信也只是用“你要高考了,不要老是玩手机。”搪塞掉。
没有人知道莫逸处于一个怎么样的生活的漩涡里,他像是突然以一个自然的借口离开了家庭和亲人,他将自己包裹在一个威力巨大的炸药里,等待着引线那端的火星引爆。
莫逸三岁零六个月的时候,他的父母开始不再单单是属于他的忠实观众。莫小念成长的时间段里充斥着父母太多的惊喜,不论是莫小念长出第一颗牙、学会叫爸爸妈妈还是学会走路都是家里面难得一次次值得欢欣鼓舞的时刻。莫逸在被忽略的角落里看着这个突兀却招人欢喜的妹妹,在开始记事的那一刻起,莫小念就开始尾随自己成为一个不能摆脱的实体。她闯进自己的房间拿出所有的玩具,她在自己的床上睡午觉然后踩满了脚印,她在自己的墙壁上画上小眼睛的米老鼠,以至于现在只能用篮球明星的海报来遮盖。
莫小念带着侵略性的气场搅混了他的生活步骤,她嚣张跋扈地指示自己却从来不在意她其实不真正属于这个家庭成员的事实。
当莫小念逐渐地在记忆里融合了这个家的时候,她便开始依赖起莫逸了。
她拿着考了五十八分的成绩单叫莫逸帮她签名,她要莫逸装自己的男朋友摆脱每天跟在自己屁股背后猥琐的男生,她要莫逸站在自己的身前佯装能打架的样子在学校里充老大,她在没有男朋友的时候让莫逸在自己的高中校门口接自己放学然后惹别人歆羡的眼光,她在别人面前总是笑称自己有个很帅气的很能打架的哥哥你们谁都不要惹我,她只记得莫逸的手机号码,所有需要外人参与的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莫逸……莫小念将莫逸当成了万能的法宝,屡试不爽。
有时候莫逸自己也不能理解这个总是给自己惹麻烦的妹妹的存在给自己带来的是什么。又或许,在很早以前他有一颗善良的决定接纳她的心。时间累积,有很多的情感摆在那里,没有了往日新鲜的调剂,总是会变了质。
就像是那段长达五年的和祁雪一起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