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八十年代初。
在上海光明路光明里18号，有个老头叫王生泉，因为他身怀绝技，那种做工不到家的皮子，只要经他过过手，马上就“妙手回春”。他是上海滩皮革行业中的“一只鼎”，三十年前，大家就称他为“皮老虎”。
如今，皮老虎退休在家里安度晚年了。可是，近两年他的日子却过得并不安宁，市内的、市外的、本地的、外地的，跑上门来请他这位“财神”的人就没断过。谁晓得皮老虎和这些客人说不上十句话，就吹胡子、瞪眼睛、拍桌子、打板凳，把人家轰跑了。于是“犟老头”、“怪老头”、“摸不得的老虎屁股”等种种说法，又在皮革行业中传开了。
巧得很，这事儿三传两传传到了上海郊区泾塘皮革厂28岁的小厂长陈鹤鸣的耳朵里。最近才走马上任的小陈厂长，正在为厂里产品销不出、工资发不出、贷款还不出，急得焦头烂额，一听有这么个人，他猛地一拍大腿，连叫三声“好、好、好”。
大家奇怪地问他是咋回事？他说，他决定亲自去皮老虎家请“财神”。
大家一听“噗嗤”都笑了。
有个和小陈很熟的同行走到他面前，用手搭搭他的脉，看看他的脸，摸摸他的额角头，然后“嘻嘻”一笑，说：“脉搏正常，面孔不小，额角头也高，想得倒美呢！不过闲着没事，去寻寻开心也好！”
小陈一本正经地说：“谁有心思寻开心？我明天就去，哪怕他是真老虎，我也要去摸摸他的屁股，揪着他的虎须，请他下山来。”
第二天，小陈果真去皮老虎家请财神了。他背着挎包，穿过38条马路，钻了21条弄堂，七转八弯，东问西问，终于找到了皮老虎的家。
小陈抬头一看，这是一幢石库门房子，两扇黑漆大门紧紧关闭着。小陈定了定神，走到门前，“当当当”轻轻叩了三下门环。
过了一歇，门“吱嘎”打开半扇，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伸出头来问道：“找啥人？”
小陈连忙笑容可掬地说：“王生泉师傅在家吗？”
“不在家。”老太太嘴里说着就要关门。
小陈想：人还没见影子，就来个闭门羹，果然名不虚传。他急忙一手挡住门，一脚就跨进门里，说：“我是从郊区赶来的，王师傅不在家，我就等等吧。”说着，他也不管女主人同意不同意，走进屋里，一边对老太太说明来意，一边顺手拿过一张小方凳，靠墙坐下，笑嘻嘻地说：“那我就坐等吧。”说完从挎包里拿出一本书，定定心心地看了起来。
一刻钟，半个钟头，眼看快三刻钟了，小陈仍然不急不躁，定心地看书。
他不急，女主人老太太可耐不住了，她到里面转了一圈，手里提了一只竹篮子出来，对小陈说：“同志呀，真对不起，老头子不晓得到哪儿去了，还不知道啥时能回来，你下次再来吧，我要出去买点心呢！”
小陈一看，唷！下逐客令了，他站起身，笑嘻嘻地放下手里的书，走出门，到对面搬了几块砖头，往门口一放，说：“你就是王师母吧？你自管去，我就在这门口坐等王师傅。”
哪晓得小陈话音刚落，只听得从楼上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谁呀？真的非要见我吗？”
小陈一听这口气，就知道是皮老虎，抬头一看，只见从楼梯上慢吞吞地下来一位瘦骨嶙峋的干瘪老头。
小陈马上迎上去，正要开口，老头摆摆手问：“你是厂长？”
“嗯。”
“今年几岁了？”
“28岁。”
“哦，年轻有为啊。办厂是好事，可也是件难事。”皮老虎说着，顺手指指箱柜上的一只老式皮包，问：“这是什么皮做的？”又指指小陈脚上的皮鞋，问，“这皮长在猪猡的什么部位？”
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他一连问了好几个“什么”，问得小陈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皮老虎阴沉着脸，随手拿过一只装了半瓶醋的瓶子，摇了摇，“砰”朝小陈面前一放，袖子一甩，回转身“噔噔噔”上楼去了。
王师母忙对小陈说：“同志，不是大妈我这么大年纪编谎话骗你，我晓得这老头子就是这不阴不阳的怪脾气。以前来的几位，也是这样被他吓跑的，你可别在意呀！”
小陈愣了愣，马上似乎就明白过来，仍旧笑嘻嘻地提高嗓门，对王师母说：“王师母，王师傅做得对，请转告王师傅，我把这半瓶醋拿回去，等装满了，我再来。”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皮老虎家。
这就是小陈小厂长一请皮老虎。
小陈回去后做啥呢？谁也不晓得。
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两个星期过去了。这天一清早，小陈又去请皮老虎了。这天天气特别冷，天上还飘着雪花，小陈跳上自行车，脚登得嘴里哈热气，鼻尖上冒汗珠，他一口气踏到皮老虎家门口，支好车，“当当当”又叩响铁门环。
一会儿，门又启开半扇，王师母探出头一看是小陈，立即微笑着把他让进屋，端过一只小方凳，让他坐下，还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他面前，说：“老头子出去打拳了，你等等。”
过了一会儿，只听门一响，从门外走进一位“皮人”，只见他头戴皮帽，身穿皮袄，脚登皮靴，手套皮手套。
小陈一看，进来的正是皮老虎，他赶忙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王师傅，你早！”
谁知皮老虎好像没听见，毫无表情地脱下手套。
小陈上前接过手套说：“麂皮手套又轻又软。”
皮老虎摘下帽子，小陈又接过来，挂上衣架，说：“狍皮帽子好暖和。”
皮老虎脱下皮大衣，小陈接过来，看了看，说：“羊皮面子猫皮胆，好一件皮大衣。王师傅，你的小牛皮靴子也该换上那双猪皮拖鞋了。”
小陈接过一样说一样，皮老虎却装着啥也没听见。他换上猪皮拖鞋，就往堂屋当中的沙发椅上一坐，摸出香烟抽了起来。
小陈看得出，这老头虽然金口未开，可脸色已“多云转晴”，八九分对自己刚才的表现有点满意，于是他开门见山，邀请老头出山。
皮老虎听了小陈的话，盯着小陈看了起来，看着看着，突然问道：“你们养得起我吗？”
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倒把小陈问懵了。但毕竟是年轻人，脑子活，他立即眉飞色舞地说起来：“怎么养不起？我们队里是鱼腥虾蟹河中游，四季果瓜配胃口，鸡、鸭、鹅、蛋家家有，大米饭烧得糯悠悠。至于工资嘛……”
“住口！”小陈正说得起劲，突然，皮老虎一拍桌子，猛喝一声。
这一声惊得小陈煞住话头，瞪着两眼望着皮老虎直发愣。
皮老虎从椅子上猛地立起来，抄起一把扫帚，说：“你再讲下去，我就把你扫出去！”说着，他把扫帚一丢，说，“要我帮忙可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个道理你懂不懂？给你三天时间，去搞三千块钱来。少一分也不行！”说完，又一甩袖子，转过身，“噔噔噔”上楼去了。
看着皮老虎的背影，小陈心中暗暗思量：他开口要三千元干啥呀？嘿，“不开口，神仙难下手”。今天只要你开口肯出山，别说三千元，就是六千元，我也心甘情愿。
王师母看小陈僵着不动，心里过意不去。她一边送小陈出门，一边说：“唉，这死老头，就是这个耿脾气，得罪了不少人，也吃了不少苦头。耿劲发起来，九条牛也牵不转来。去年不知为了啥，把公司两位经理都得罪了。说除非让他当经理，否则不干，就这样，袖子一甩，退休了。唉，人退休了，他的心可没有退休！整天嘀咕个没完。小陈同志啊，老头脾气坏，可心眼好呀，他不是那种贪财的人哪！你不要生气，啊！”王师母唠唠叨叨一直把小陈送出弄堂口。
小陈第二次也没有请动皮老虎，却背上了要在三天内弄到三千元的包袱。
这三天，可把小陈忙坏了，只见他骑着自行车跑东家、串西家，走亲戚、访朋友，每天忙到深更半夜才回家。
这天晚上一进家门，他就兴奋地嚷着：“好了，好了！钱凑齐了！”
哪晓得妻子却擦着眼泪说：“还好呢，成天皮老虎、肉老虎的，家里事一点不管，晒台栏杆也不弄弄好，今天幸亏有个过路的打鸟人救了兰兰，不然孩子不摔死也得成残废！呜呜呜……”
小陈一听，大吃一惊，急忙过去看看睡熟了的女儿兰兰，捏捏她的手脚，又抚摸了一遍，见没伤着，就在女儿的小脸上亲了亲。
第三天中午，小陈背上鼓鼓囊囊的包，骑车按时到了皮老虎的家。王师母一听门环响，就忙开门把小陈让进屋。
皮老虎已经坐在那只沙发椅上了。
小陈走到他面前，拉开拎包，取出一叠钞票，说：“这里是现款1800元，请王师傅过目。”
接着，他又掏出一只布包，一层一层打开，最后打开手绢包的一层，只见里面是光闪闪、亮铮铮的12只各式各样牌子的手表！
小陈指着手表说：“师傅，我们现钞没凑齐，就用这12块手表充个数吧，这可是我们请你出山的心呀！我们厂实在……”
“别讲了！”皮老虎打断了小陈的话，用手把桌上的东西往旁边一推，一扬手，叫老伴拎过一只非常精致的旅行皮箱，“啪”打开。
小陈只觉眼前一亮，唷，里面放着各种色彩的皮革样品，看上去又光滑又细腻。小陈用手去摸摸，感觉皮质又柔软又有弹性，他想：要是我们厂能出这样的产品就好了。
谁知皮老虎又“啪”一声合上皮箱，看了看手表，对小陈说：“厂长同志，告诉你一个信息，皮革市场交易会，今天是最后一天。现在是十二点半，限你在四小时之内，用这些样品去签订十万元合同，如果签不回来，就不必再来见我了。”皮老虎说完，又转身“噔噔噔”上楼去了。
小陈拎着皮箱，跨出大门，推上自行车，心里感到沉甸甸的：自己三次上门来请皮老虎出山，可他老是变着法子难自己。就说眼下，从皮老虎的家到皮革市场，骑车来回最快也得四小时，别说做生意了；再说，我前几天已经在皮革市场转过几次了，我这只熟面孔带去的样品，人家早就见过了，今天拎着这箱样品去，这生意怎么做呢？小陈一面走，一面紧皱眉头在动脑筋。
不说小陈在犯愁，这回皮老虎在家也有点坐立不安了，眼看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现在已是下午四点二十分了。皮老虎叫老伴把两扇黑漆大门都打开。
唉！这位年近花甲的老人，虽有一手制皮革的绝招，可是风风雨雨几十年过去了，绝招没很好使上，还被戴上了“右派”帽子。前几年落实政策回到原单位，他高兴得劲头不减当年，谁知领导上却把他安排在公司抓后勤。皮老虎毛遂自荐要当经理，人家背后说他“尾巴翘上天”了。公司一个不懂行的副经理出国与外商谈生意，结果把一批国际市场上的滞销皮革买回来，放在仓库里睡大觉。皮老虎心痛呀，这不是拱手让外国人赚了钱？他一气之下回家了。
后来像走马灯似的来人登门请他出山，可一交谈，来者都是些“半瓶醋”，把他气坏了！可是自从小陈登门，他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有一股惊人的钻劲，不由暗暗喜欢上了。可是这泾塘皮革厂到底是啥样子呢？皮老虎决定来一次私访。他跑去一看，乖乖，那算什么厂呀，不过是几间破草棚！然而，这倒使皮老虎更加佩服这青年人有狠劲、有志向。可是，这个青年人做事有没有信用？工作作风泼辣不泼辣？将来能不能和自己合作？于是，他就出了个在四小时内要签订十万元订货合同的难题，对小厂长再试一试。
“当——”柜上的老式座钟敲了一下，已经是四点半了。
这时，忽然听到门外“笛笛”响起了两下汽车喇叭声，王师母赶忙出门去，一看，从车里走出一位客人，只见他身穿黑色哔叽西装，脚登小方头皮鞋，鼻梁上架着茶色航空眼镜，正笑吟吟地走进门来。
王师母眯起老眼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皮老虎早就一眼认出，急忙问：“陈厂长，生意做得怎么样？”
小陈摘下眼镜，松开扣得透不过气来的领带，一边揩汗，一边高兴地说：“王师傅，你的计策真高明，我佩服你了，十万元订货合同，顺利完成！”
“好！”这时，皮老虎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小陈说：“王师傅！今天我可是名符其实地‘扯着老虎尾巴在抖威风’，这样品是你给的，合同可是我签的，到期要是交不出货，那……”
皮老虎把手一扬，慢条斯理地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香烟盒子，“啪”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纸，递给小陈。
小陈接过来一看，啊！原来是一张原皮提货单，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已付定金三千元整！
小陈万万没有想到，皮老虎要三千元是为了购买生产原料。对呀，这就叫“粮草先行”嘛！
小陈激动地握着皮老虎的手说：“王师傅，那你什么时候下乡来？我来接你。”
皮老虎没有回答，他又慢条斯理地拿过一个包，从里面拿出1800元钱和12只手表，塞到小陈手里，说：“你还是先回去把你家阳台上的栏杆装装好吧，可别再让你的女儿摔下来了。”
“王师傅，你到我家去过了？噢！你就是那位打鸟人，对吗？”
皮老虎没有答话，他笑呵呵地冲着小陈一甩袖子，就要回身上楼。
小陈急忙一把拖住皮老虎：“王师傅，那出山当顾问的事……”
“我不是已经顾问了吗？我的小厂长！”
一年后，泾塘厂果然翻身出了名，小厂长三请皮老虎成为佳话传开了。
（昌萍希 钧凌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