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冷玉音走出家门,又踌躇了,她对同床异梦的戈海元,既同情又失望。戈海元上过科技大学,他利用业余时间,从垃圾堆里捡来废料,捣捣鼓鼓设计出一种新型的电子娃娃,可厂方却不屑一顾。后来被横塘乡一家乡办玩具厂看中了,汇来三千元奖金,不料就此惹下大祸,厂长下令追回奖金,还把戈海元作为盗窃分子通报全厂。冷玉音咽不下这口气,鼓动戈海元上告,可这个窝囊丈夫一封信未写成,又钻进了废料堆里。冷玉音问他,他只有一句话:“告状太花时间,有这工夫,我还能搞点新玩意儿出来。”冷玉音听了,啼笑皆非。她想:这事儿倘若换了阿松,岂肯罢休?冷月英和继母的关系是极其疏远的,下乡时很少通信,回城后也少来往。真不知这次回家会见到继母什么样的面孔。
冷月英带着女儿来到继母住的那座花园洋房,犹豫了片刻,才按响了门铃。来开门的正是继母,出乎她意外,继母见了她,先是微微一怔,接着甜甜一笑:“哟,是阿玉啊,巧了,我正要叫小璋去找你呢!”
冷玉音知道继母是甜在嘴上,开门见山地说:“妈,我想回家来住两天,可以吗?”
“瞧你说到哪里去了,自己家里有啥不可以!”边说边伸手挽住盼盼,更加亲热地说,“阿玉,瞧你又瘦多了,脸色也不好,索性搬来一起住吧,盼盼也有个照顾……”
继母一反常态,倒使冷玉音满腹狐疑,百思不得其解。正在这时,那个叫小璋的异母兄弟奔下楼来,送上一封信:“阿姐,你的信,香港来的!”
冷玉音的目光落到信封上,看到那熟悉的字迹,脸色陡然惨白:“啊——是他?”天啊,竟会是阿松!他明明在十年前葬身海底,怎么又会来信呢?
冷玉音手指抖动得不听使唤,她抖抖索索抽出信纸,一看上面写着的“亲爱的音音”,便失声痛哭了起来。
继母马上把楼上最好的两间朝南地板房让了出来,她把儿子准备结婚的用品全摆上了。
晚上,冷玉音靠在席梦思床上,把阿松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眼泪像断线的珍珠,“巴嗒巴嗒”落在信笺上。
阿松告诉她,他没有忘记当年的诺言:“我要是能混出个人样来,就接你过去!”如今他已开了一家实力雄厚的大公司,将驾着金马车来到她的身旁……
盼望了整整十年,终算被她盼到了阿松的音讯。冷玉音第一次发觉,她活了半辈子竟没有一个知心朋友,她那心灵的门户,对任何人都是关闭的,唯有对阿松敞开。
冷玉音看看身旁的女儿盼盼,盼盼伏在枕头上已经睡了,垂下细长的眼睫,落下两条阴影。女儿的脸型酷似阿松,宽阔的前额,紧抿的嘴巴,尤其这双眼睛。
冷玉音一把把盼盼揽在怀里,一边狂吻着,一边告诉女儿:“盼盼,你爸爸要回来了!你爸爸要回来了!”
盼盼被弄醒来,她一脸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个发疯的母亲。冷玉音此刻哪会注意到女儿的惊愕,她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到阿松的身边。几天后,当她得知阿松已到广州,便把女儿留在继母家里,自己立即乘飞机赶了过去。
她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情人。阿松披着一件米色风衣,一身笔挺的白哔叽西装,阔边太阳镜,钻戒、金表,一副港商阔佬派头。他发福了,头发虽已开始谢顶,却是满面红光,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当年穷知青的丝毫影子了。
阿松一见冷玉音,立即叫了一辆银灰色豪华轿车,两人直往郊外一家僻静的宾馆而去。
两人踏进房间,阿松把冷玉音按在临窗的沙发上,眯起眼打量着她,说:“十年了,历尽沧桑,我俩终于又在一起。音音,你一点儿没有变,还是这样漂亮,莫非吃了长生不老的神丹妙药?”
冷玉音轻轻揉擦着困倦的眼睛,嘴里说了声“老喽”,两眼盯着阿松,等待着他扑到她身上,发疯似的吻她,就像当年野树林里一样,吻得她喘不过气来。
可是阿松没有吻她,而是直起身子,走到落地窗旁,眺望着远处,点了一支雪茄,漫不经心地问道:“音音,听说你已结婚,有了孩子。那丈夫怎么样?听说是个普通工人……”说着嘴边挂着一丝讥讽的微笑。
这时候提起戈海元,冷玉音心中真不舒服。她撩起眼皮反问了句:“阿松,你呢?”
“唉!”阿松一声长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香港的美人儿是不少,而且各式各样的都有,可是我心中只有你……她们即使是貌似天仙,我也看作是夜叉恶鬼。”“瞧你的嘴巴,还是这样的尖刻。”冷玉音嘴里这么说,心里还是挺舒服的。
“喏,你看。”阿松为了证实自己忠贞不渝,从票夹中取出一帧冷玉音的照片,边角已经磨烂了,“就是这帧小照,伴随我度过寂寞的长宵,安慰我孤独的灵魂。”
“你至今还没成家?”
阿松忧伤地点点头。
冷玉音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话题,问起阿松当年偷渡的情况。
一提这事,阿松立即像十年前那样眉飞色舞,带着几分炫耀的口气说:“音音,你知道,我在农村养过狗,摸透了狗的脾气。狗也会游泳,而且游得很快,它们的鼻子特别娇贵,最怕淹到水里。而我却擅长扎猛子,于是我就运用‘以我之长,攻其所短’的战术,夹住狼犬的身子,拼命压到水里。这样,矛盾的对立面就相互转化了,狼犬的优势变成了劣势……”
“那你到了香港,怎么也不给我报个信?”
“我还没有混出个人样来呀!再说,也怕连累了你。现在太晚了吗?”冷玉音深深叹了口气,说:“晚了。”
“唉,是我害苦了你。”阿松把烟蒂扔进痰盂,珍惜地把那帧照片仍旧夹进票夹,站起来极有礼貌地说,“你一路上辛苦了,早点休息吧!”说完,便躬身退了出去。
一连三天,阿松没有露面,冷玉音独守空房。
这天,阿松来了。他买来两张车票,说广交会上没有谈成生意,想回家乡看看,沿途欣赏欣赏内地的风光。
他们乘坐的是软卧包房,两人都是下铺。这趟车很挤,可是直到开车时刻,包房上铺的两个旅客还没赶到。阿松说:“正好,让我们独占一间。”
冷玉音说:“也许,他们在下一站上来。”
正说着,“吱”一声滑门拉开了,进来的却是女列车员,她扫了一眼两个空着的上铺,又查看了票板,嘴里嘀咕着,走出门去。阿松向她打听餐车在哪一节,也跟了出去。
不一会,阿松抱着一堆烧鸡、蛋糕、卤菜、香槟酒回来。冷玉音不会喝酒,但又不忍谢绝阿松的一再相劝,就喝了两小杯。阿松端起酒瓶子,一边喝,一边绘声绘色地讲他在香港的历险记,这些故事比他偷渡时和警犬搏斗更要惊心动魄。
“哈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松得意洋洋地抖动着二郎腿,“要是不像唐僧那样历尽九九八十一难,我怎能在西天修得正果?”他拿出一叠彩照来:有他的公司,有他的公馆,有他的海边小别墅,有他的汽车……
夜已深了,窗外闪过星星点点的灯火。此时,他们的两个上铺还空着,看来不会有旅客来了。
阿松拉上滑门,上了插销,按住冷玉音的双肩,无限深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音音,这世界只剩下我和……你了。”
冷玉音听了这话,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个不知在梦中出现过多少回的野树林,阿松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柔情脉脉,还像十年前那样真挚、甜蜜。冷玉音沉醉了。她轻轻合上眼睛,好似又回到了十年前,躺在柔软的芳草地上,她久已干枯的心田,终于得到了甘霖的滋润。
冷玉音醒得很晚,一种幸福和满足感,让她觉得浑身酥软,阳光照到了窗前,火车还在风驰电掣地奔向前方,她还在细细回味着夜间的柔情蜜爱。这是梦吗?这不是做梦,确确实实是死去十年的阿松又复活了。冷玉音不稀罕他是大老板,为她打造金马车,即使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冷玉音也会毫不迟疑跟他走到天涯海角。好像在哪本书上看过,“亲爱的,什么时候需要我的生命,来,拿去就是。”冷玉音觉得这句话说出了她的心声。从今以后,她要和阿松相守在一起,天崩地裂、雷打火烧,也不能把她和阿松分开。
阿松早就起身了,不在房里,冷玉音担心列车员拉门进来看出破绽,赶紧穿衣起身。阿松的上衣还挂在衣帽钩上,玉音怕他早晨受凉,搭在臂上,想给阿松送去。
走到门口,“嗒啷”一响,从阿松的上衣口袋里掉下四枚铜牌,冷玉音捡起一看,这铜牌不是用来换取车票的吗?冷玉音环顾上下四个铺位,顿然明白了:原来阿松预先买了四张卧铺票,难怪上铺始终空着。
阿松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用心计呢?十年前,自己不早就是阿松的人了?冷玉音心里微微有些不快,觉得好像被人偷去了最珍贵的东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