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内科病房最近来了一个市医学院的实习生,叫方刚,二十多岁,中等个头,身材瘦削,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由于他对待病人态度和善,因此病人们都十分喜欢他。
这天上午,方刚正埋头书写病历,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走进来一位矮胖的中年医生,此人姓高,是方刚的实习老师。
高医生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拿张病历卡,走到方刚面前说:“小方啊,刚才门诊收个病人,安排在我们主管的病房,你去给检查检查。”说完,把病历卡递给方刚。
方刚粗粗看了一下病历,该患者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农村来的,名字叫吕秀莲,门诊初步诊断她患的是“贫血症”……方刚于是放下病历,拿着听诊器匆匆来到病房。
只见四号病床上躺着一个女孩,面色苍白,脸庞瘦削,眼睛紧闭,呼吸显得很急促。女孩的床边站着吕秀莲的父母,五十多岁,穿着十分破旧,看到方刚走过来,赶紧往后退了退。
也许是听到了方刚的脚步声,吕秀莲睁开无神的大眼睛,她一见到穿白大褂的方刚,就用微弱的声音问道:“大夫,我的病能好吗?能不能快点给我治好?我还要回去读书呢。”说着,就挣扎着要坐起来。
方刚忙按住她,一边示意她不要动,一边安慰道:“小妹妹,别着急,你的病不严重,一定能治好的。”
听了这话,小姑娘那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那我又可以上学了。将来我一定像大哥哥这样,当一名大夫,给好多好多的人治病。我们那里,看病要到几十里外的乡医院去,由于交通不方便,我才被耽误的……咳……咳……”话没说完,她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憋得浑身汗如雨下,好半天才喘出一口气来。
方刚摆摆手,制止住还要说话的小姑娘:“小妹妹,想当医生吗?那就树立起信心来配合我们治病,不治好病能当医生吗?好,现在别乱动,让我给你检查检查。”说罢,就把听诊器伸了过去。
检查完毕,方刚确定这个女孩确实患有“贫血症”,但究竟属于什么性质的“贫血症”,还须进行“骨髓穿刺”手术才能确定。于是,他给吕秀莲开了化验单,随后为她做了“骨髓穿刺”术,标本立即送化验室急检。
下午,方刚亲自到化验室取回化验单,和实习老师高医生研究后,断定吕秀莲患的不是人们谈之色变的“白血病”,而是一种叫做“巨幼红细胞性贫血”的疾病,只是耽搁了最佳治疗时间。现在小秀莲的病有些加重了,当务之急是立即输血,以防止身体各个器官功能衰竭,危及生命。
最后,高医生吩咐方刚必须马上向家属交代病情。
方刚像接到军令状一般急匆匆地赶到病房,把吕秀莲的父母拉到走廊,压低声音说:“大叔,大婶,你们的孩子已确认为‘巨幼红细胞性贫血’,这种病并不可怕,经过输血和服药,完全可以治好。但由于她目前严重贫血,必须马上输血。现在,就跟我去取处方吧!”
吕老太听了,忙催促老头道:“老头子,快点跟大夫去!”
吕老头低头随方刚走几步后,突然停下来问:“方大夫,这输血得多少钱?”
方刚沉思一下,说:“大概得输五百毫升血,五六百元钱吧。以后输不输血,还要看病情的好转程度。”
“五六百元?咋那么多钱?”吕老头吃惊地张大嘴,又哭丧着脸说,“可我没带那么多钱啊。”
方刚说:“大叔,你能不能先想想办法,如果小秀莲再不输血,那就麻烦了,病情不等人啊!现在不是疼惜钱的时候。再说,没钱也得治病啊。”
吕老头紧锁眉头,吞吞吐吐地说:“这……这……那也得等我儿子来再说,家里他说了算,我当不了家。再说万一治不好,钱就白搭了。”
方刚听后急得双脚跳,他知道吕老头话里有话,是怕花钱后病治不好,弄得人财两空。可小秀莲的病一刻也不能等了!他一把拖住要回病房的吕老头,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可是,任凭他磨破嘴皮,吕老头就是不答应,非要等儿子回来不可。
方刚看他主意已定,只好说:“好吧,等她哥哥来了,让他马上来见我。”
快下班时,吕秀莲的哥哥才赶来。他找到正忙着给吕秀莲写病历的方刚,劈头就问:“方大夫,我妹妹的病现在怎么样了?听说还要输血?”
方刚放下笔,站起来说:“你是小秀莲的哥哥吧,我正在等你呢!小秀莲得了种贫血病,很容易治,输血后会好起来的。”
吕秀莲的哥哥听方刚这么一说,十分干脆地说:“能治就好。方大夫,你给开处方吧。我们身边没带多少钱,可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我妹妹治病。我有一个朋友在县城做买卖,我这就去借钱。”
方刚赶紧开好处方,秀莲的哥哥拿着急步走出办公室。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方刚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放心地下班了。
第二天早晨,方刚因心里有事,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钟点,他就提早赶来了。
可他前脚还没踏稳,就被值夜班的护士叫住:“方大夫,那个叫吕秀莲的小姑娘病情转危,你快去看一看吧,值班医生已经给她的家属下‘病危通知单’了。”
方刚猛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昨天不是输血了吗?怎么会这样呢?”
护士撇撇嘴说:“还输血呢!直到现在她哥哥连人影都没见,哪来的血输呀?我去催了好几回,吕老头烦了,还和我吵起来……”
方刚急忙来到病房,只见吕秀莲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呼吸更加急促,护士正给她吸氧气。
方刚俯下身子,轻声唤了几声,吕秀莲的眼睛微睁几下,就又闭上了。
方刚意识到,病人已经很危险,必须马上输血。他转过身,责问吕老头:“为什么不去取血?处方不是早开了吗?她哥哥哪去啦?你们这不是拿人命开玩笑吗?”
面对方刚连珠炮式的发问,吕老头抱着脑袋一声不吭。吕老太哭着说:“他哥哥出去借钱时,也不知听谁说了些什么,回来后就说秀莲的病和白血病一样,不能治,就是好些了,将来也是‘药篓子’,赔不起钱。留下一个赔钱货,倒不如让她死了干净。所以,她哥哥不想再给她治,怕你来追问,就偷偷地躲了出去。”
方刚一听,怒火中烧:“愚昧,真是愚昧!这病咋能和白血病划等号?完全是两码事。我已经告诉他,这种病能治好,他怎么还不相信医生的话?我原还以为他很开明,没想到更糊涂!”
吕老太听完方刚的话,叹了口气,抚摸着孩子的头哭道:“秀莲啊秀莲,方大夫说你的病能治好,你听到了吗?妈也舍不得你死哇——可、可妈说了不算数啊!呜——呜——”吕老太说着说着,放声哭起来。
吕老头本来抱着头蹲在一边,这时“蹭”地一下站起来,手指着吕老太骂道:“臭娘们!你号丧什么?不能治就是不能治,一个丫头片子,死了又怎的?再说,你没看见这家医院是承包的,医生多开药多得钱,好多大夫都昧着良心开药,你能信他们的话?我们的事,不用他们管!臭丫头,书读得再好有啥用,让她快死,死了省份心!”
吕老头这顿夹头盖脑的痛骂,直骂得吕老太低着头,低声呜咽,不敢哭出来。
方刚在一旁听了,气得晕头转向,嘴唇哆嗦半天没说出话来。他举起颤抖的手,指着吕老头:“你……你……你……简直不可理喻,我作为一个实习医生,能捞到什么好处?好,我这就走,记住,你们一辈子都要受到良心谴责的!”说完,一甩袖子,气冲冲地走出病房。
走到走廊,方刚被凉风一吹,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气归气,病人还得治,医生哪有不管病人的道理?他知道,农村人对疾病的认识还有片面性,只要把小秀莲的病治好,她的父母和哥哥会转过弯来的。那么下一步怎么办呢?思来想去,他想到请高医生出马,到医院给小秀莲说情。想到这,他急忙向办公室走去。
此时,高医生正坐在办公室里悠闲地吸着烟,品着茶水。从吕秀莲入院到现在,他只照过一回面儿,因为他对自己学生的医疗技术是很放心的。
方刚进了办公室,低声对他说:“高老师,吕秀莲现在病情危急,如不及时救治,后果不堪设想。可她的家属又不肯给她治疗,怎么也说不通。您看,是不是找找院长,给她适当免费治疗?”
高医生呷了一口茶,打量方刚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小方,我理解你的心情,我看那个孩子也挺可怜的。不过,她有父母和兄长,再穷,这几百元钱的医疗费想来也不成什么问题。虽然家属现在还转不过弯来,我想经过耐心说服,是可以接受劝告的。我看……”
方刚焦急地打断他的话:“可是,这样拖下去,吕秀莲还不死路一条?高老师,你还是给想想办法吧!”
高医生显然被方刚的语气激怒了,他放下茶杯,也加重语气说:“方大夫,好好学你的临床技术得了,少管闲事!要找院长,你去,我不想惹一身臊!”说完,摔掉烟蒂,拿起一张报纸,不再理会尴尬的方刚。
方刚被呛得怔怔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没回过神来。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一向敬重的高老师,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方刚心里十分烦乱,想想自己只不过是个实习医生,兜里同样也没几个钱,想帮忙也帮不上。最后,他一咬牙,心说:罢了,别的没有,自己总还有血。于是他跑到化验室去验血型,巧得很,他的血型正好和吕秀莲的相符。
就这样,方刚两百毫升鲜血缓缓地流进了吕秀莲的血管内。
吕老太摇着女儿的手,老泪纵横,激动地说:“秀莲呵秀莲,方大夫把自己的血输给你了,你得谢谢人家呵。”
吕秀莲听了,扭过头来,吃力地说:“谢谢你,方大夫。”
方刚朝她笑了笑,翕动着双唇,刚想说什么,忽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两百毫升血,对一个健壮的人来说不算什么,可对于瘦弱的方刚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他病了,发着高烧,烧得直说胡话,嘴里总是说:“好了,好了,小妹妹,你又可以上学了。”
在乡下教书的父亲,听说儿子生病了,急忙赶到县医院。他握着儿子滚烫的手,望着儿子因献血而显苍白的脸,心疼得直掉眼泪。不过,这位老教师又为儿子这种无私的行为感到高兴。方刚病了一个多星期,在父亲的精心护理下,才好转起来。
这天,方刚正在喝父亲给他熬的小米稀饭,忽然,宿舍门被推开,和他一起在内科实习的护士小刘跑进来,说:“方刚,不好啦,你快去看看吧,吕秀莲的病情又加重了。你给吕秀莲输血的事,她哥知道后,二十岁的大小伙哭得泪人似的。他说他自己拿妹妹性命当儿戏,没有人性。他要去县城朋友那里借钱,若借不到,就马上回乡下。可一个星期过去了,人还没有来,乡下穷,钱恐怕不好弄。现在吕秀莲病情又加重了。那个孩子好可怜啊!方刚,你快想想办法吧。”说着,小刘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方刚听后,脑袋“嗡”的一声,险些又晕倒,他“蹭”的一下从床上跳下来,穿上鞋跌跌撞撞向病房奔去。
来到病房,他扑到吕秀莲病床前,只见吕秀莲双目微睁,呼吸细弱。他给吕秀莲测了测脉搏,知道此次比上一回更加严重,不能有片刻的延误了。
怎么办?怎么办?方刚在走廊里焦急地来回走动着,小刘在一旁一声不响地看着他。忽然,方刚想起一起实习的同学们。对,何不找他们想想办法?于是,他吩咐小刘分头去各科召集同学们。
不一会,同学们都来到方刚的宿舍,方刚简略地给大家说了吕秀莲的情况,希望他们伸出援助的手,挽救吕秀莲的生命。
这时,一直坐在一边没言语的方刚父亲说话了:“是呀,我们大家紧巴紧巴,或许就能救这个孩子一条命。方刚,也算我一份,给,这是两百元钱,本来是给你治病的,现在既然这个孩子需要钱,就给她吧。”说完,把钱递到方刚手里。
同学们听方刚说了吕秀莲的事情后,早生同情之心,见到并不富裕的老教师这样慷慨,于是,你三十、他五十,角币、分币在方刚面前堆了一堆。
方刚激动得热泪盈眶:“这下吕秀莲就有救了,将来,她不会忘记你们的。”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钱整理好,交给方刚,一起快步向病房走去。
刚过走廊口,方刚看见吕秀莲住的那间病房被人围得水泄不通,里面传出吕老太撕心裂肺的哭声。方刚知道大事不好,他跑过去分开众人奔进去,只见吕秀莲已被护士抬上运尸车,她的双眼圆睁着,迷茫地望着天花板,眼角挂着泪珠,嘴微张着,似乎要向人们诉说什么。
这时,只听“扑通”一声,有个人跪了下来,只见他灰尘、汗珠涂满一脸,声音嘶哑地喊道:“妹妹,我来迟了!是我害了你啊!”他边说边把头往运尸车上撞。
方刚和同学们都愣住了。方刚捧着钱的双手无力地垂下来,钱,撒得遍地都是。不知是因为怨恨还是怜悯,方刚闭上了眼,紧锁着眉,浑身颤抖,脸色灰白……
(孙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