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靖买药回来的时候,护士正在给我打吊针,说是消炎用的。
我问护士要打几瓶,她说因为我的伤口比较深,所以每天要挂六瓶,连着挂五天。伤口每天要清洗上药,平时要保持干燥,不能碰水,所以这些日子最好不要洗澡。
护士走了之后,凌靖把药拿出来,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吃完药之后,问他:“医生有没有说,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他又坐回之前的椅子上,从袋子里掏出一本摄影杂志,看来是早有准备,一边翻,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拆了线就能出院了。”
“那什么时候能拆线?”
“半个月吧。”
我看着头顶挂的吊瓶,说:“不用那么久吧?我打完这五天的针,消了炎,应该就没事了。剩下的时间回家养着就成了,半个月之后,我再过来拆线,也可以吧?”
凌靖放下手里的杂志,斩钉截铁地对我说:“不行!小夏,你自己一个人在家,你会饿死的。”
我很是汗颜,“凌少爷,没你说的那么夸张,我可以叫外卖。”
“不行!小夏,没人看着你洗澡,你会淹死的。”
活了二十多年,我今天第一次知道,原来我这么容易死。
“可我在这里也洗不了啊,护士说不能碰水。而且,我住不惯医院,还是家里舒服些。”
凌靖点点头,满脸诚恳,“那你的意思是,要我去你家里照顾你?”
我感觉跟他沟通困难,“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照顾自己。”
他漂亮的眼睛在我脚上扫了一圈,又回到我脸上,脸上的笑容犹如三月的春风,说话的语气却是百分之百的不容置疑,“不行!你做不到。”
我叹了口气,说:“就算我做不到,不是还有文昭吗?你不用担心我,真的。”
凌靖又拿起杂志,漫不经心地说:“你说文昭?他昨天下午出差了,你不知道吗?”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出差了?”
“嗯,本来我和秦暮约了他打高尔夫,结果昨天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要去港岛出差,估计要两三周才能回来。”
我问:“那你有没有告诉他,我在医院里?”
“当然没有。如果他问我,凌靖,你是怎么知道的?小夏,你觉得我该怎么解释?解释不清,索性就不说了。就当咱们俩的小秘密吧,反正咱们瞒着他干的事儿也不止这一件了。”
我在心里叹气,是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这个道理,谁都懂。
凌靖看了我一眼,“小夏,他出差从来不告诉你?”
他要是告诉我,他就不是文昭了。
凌靖叹了口气,“算了,你就当我没问。可是,小夏,你受伤了,需要人照顾。我知道你很独立,很坚强,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懂得在适当的时候,接受别人的帮助,尤其在你急需帮助的时候,对不对?”
我挠挠头,说:“其实我没那么独立,也没那么坚强,也不是怕给你添麻烦。我只是觉得这里太贵了,我负担不起。”
“原来是为了这个,没关系,不是还有我吗?”
“可是……”
“别可是了,我怎么说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你不坑我,坑谁呢?”
“可是……”
“别可是了,反正你都喝了我四十多万的红酒,也不差这半个月的住院费。”
“可是……”
“别可是了,我就是喜欢照顾人,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告诉文昭,说你勾引我!”
我惊悚地看着他,“你不会真这么说吧?”
他笑吟吟地看着我,“你乖乖听话,我就不会。”
我叹了口气,“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这里太无聊了。为了这半个月不让我闷死,你能不能回公寓帮我拿几本小说过来,顺便拿些换洗的内衣和洗漱用具?”
住院的日子并不无聊,凌靖把他的苹果笔记本拿过来给我消遣,跟我的二手宏基比起来,简直是飞一样的速度。
我可以在病房里上网,打游戏,听音乐,看电影,买东西,聊QQ,除了不能跟着音乐跳舞,基本上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了这个做慰藉,每天吊进去的那六瓶生理盐水,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这家医院的伙食好得没得说,如果不爱吃,还有凌少爷的爱心便当。凌靖也没得说,充分发挥了他富贵闲人的本色,每天按时按点来医院报到,对我这个病人照顾得无微不至、任劳任怨、知冷知热,没事还给我讲讲故事,聊聊他们圈子里的八卦,让我知道,原来那些少爷也都是妈生的,是妈生的就都会犯错,没那么高高在上,也没那么了不起。
我觉得他真是一个好人,不但照顾我,关心我,安慰我,还懂得鼓励我。为了鼓励我,他不惜向我爆料,原来文昭三岁还没断奶,五岁还尿过床,六岁因为强吻了邻居家的小胖妹,一张小俊脸差点被人家小姑娘挠成土豆丝。
不过,这些事件的真伪,有待考证。
非要说有什么不好,就是有一天我刚看完泰国新拍的恐怖片《人肉米粉》,结果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凌靖竟然带来了两碗红豆凉粉,他一碗,我一碗,说是给我降暑。
看着那白花花的凉粉,泡在暗红色的汤汁里,如同泡在血水中翻开的白肉。我刚吃了两口,就全吐了出来,连之前吃的晚餐都未能幸免。
我对着袋子吐得天翻地覆,他站在一边还颇为疑惑地问:“避孕药不好使?小夏,不要怕。如果你不想要,这里做无痛人流也是很方便的。”
我觉得我想拍死他。
偶尔,他也会跟我聊聊他自己的事。我这才知道,原来凌靖小时候是一个特别调皮的孩子,经常跟他堂哥混在一起,两个人闹得无法无天。
他们两个带头打过群架,宰过狗,偷过菜,砸过食堂……除了没上天入地,基本上是把能干的“坏事”都干完了。可无论他们再怎么胡闹,都不会有人管得太狠,顶多不疼不痒地教育几句,因为大家都顾忌上级的面子。
可纸是包不住火的,他爷爷无意间听说了这哥俩的“丰功伟绩”之后,气得浑身直哆嗦,也不管天气有多冷,这两个孩子已经是半大小子了,就在自家院子的雪地里,扒了他们的裤子,当着他们爹娘的面,挥着马鞭一顿狠抽。
老人家边抽边骂:“你们爷爷我就是一个泥腿子,你们就是一群小泥腿子。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自己的祖宗!给我装什么太子爷!”
凌靖说,他直到今天都记得,爷爷的鞭子有多疼。大人们被训得灰头土脸,只敢站在旁边看,没人敢替他们求情。等到他老人家抽累的时候,他跟他堂哥都快吐白沫了。
那一次,他在医院里趴了整整一个月,发了几天的高烧。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他父亲问他:“你知道错了吗?”
他很不服气,梗着脖子说:“谁家的男孩子不打架,不惹事?我们不过是小孩子,爷爷干吗这么上纲上线?”
他父亲说:“因为我们是军人家庭。你知道什么是军人吗?保家卫国才叫军人;舍生忘死才叫军人;克制守礼才叫军人。拉帮结派、恃强凌弱、作威作福、横行霸道,这都不是军人该干的事儿。你爷爷当年打仗的时候,无论再怎么艰苦,都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你们现在砸食堂,破坏公共财物,你觉得你做得对吗?你要记住,你今天得到的一切,是人民给的!咱们这些人,都是人民养的!你没有资格站在人民的肩膀上高高在上,你不付出不奉献也就算了,还糟蹋人民的血汗钱?还敢宰杀军犬?它都比你们贡献大!你觉得你做得对吗?”
凌靖告诉我,如果说那顿皮鞭让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作皮肉之苦,那么父亲这番话,却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作无地自容。
从那之后他就告诉自己,以后无论做什么,行动之前都要想一想,要对得起自己的姓氏,对得起自己的长辈,更要对得起自己军人家庭的身份。
我托着腮帮子听完,总结道:“你爷爷是位令人敬佩的人,你父亲也是一个好父亲。难怪你脾气这么好,原来是家里教得好。”
凌靖笑了笑,“我倒不算好,就像你说的,我们这些人,优越感是与生俱来的。自以为高人一等,真正的高人还看不起你。我不想被人看不起,只好比其他人虚伪一点,温和一点,把自己放低一点,当然,也狡猾了一点。”
我抱着他买给我的半个西瓜吃起来,边吃边说:“这不是虚伪,是与人相处的智慧。其实你比文昭适合经商,他话太少,人又太酷。虽说是名校海归,可惜是个学术派,做事一板一眼,既苛己又苛人。商场如战场,比奸诈,玩权谋,他怎么是那些老油条的对手?他又不是一个平易近人、交游广阔的人,领导不跟属下打成一片,就很难合理利用他们。他这样的个性,为官难,交友亦难,无论从政还是经商,都是一场悲剧。在其位不谋其政,误人误己。说真的,我觉得你们两个换换还比较合适。”
他摸着下巴看我,“没想到你谈起生意经也头头是道。这也是在书上看来的?”
我摇了摇头,“不是,从男人身上学来的。去花场玩的男人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都有。男人去那里开心,就是为了缓解压力。有时候走完秀,下去陪熟客喝两杯,那些人兴致来了也会跟我们聊聊工作上的事,听得多了,也就知道了一些。只要你有心,能学的东西还真不少。”
凌靖表示赞同,并对我说,文昭看着心气极高,其实是个挺简单的人。
他既不喜欢经商,也不喜欢从政,他们一起上学的时候,他最大的心愿是去新西兰开农场。他从小就是这样,不喜欢理人,跟那些小猫小狗都比跟人亲近。
可惜他跟凌靖不一样,文家是家族事业,这一辈就他一个男孩。家族又是老思想,海外的产业可以由女性继承,内地的主事业却是传男不传女,这就意味着以后整个文家都要他来掌舵。他从小接受的就是精英教育,父母对他期望极高。他又是个孝子,不忍心让他们失望。
当年他们一起从国外留学回来,凌靖按照自己的心愿开了一家摄影工作室,文昭就进了公司。在那之后,他一直都很压抑。同样的位置,对别人来说可能是个施展的平台,对他来说就是沉重的负担。那段时间,他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整夜整夜睡不着,只能靠酒精和安眠药才能睡得好一点。后来慢慢适应了环境,做出了成绩,才一点点好起来。
听到凌靖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刚跟文昭在一起的时候,的确是经常听他说头疼,说在公司很累。而这三年他住在我那儿的时候,晚上偶尔也会睡不着,躺在我身边辗转反侧。
我公寓床头柜的抽屉里,一直都留着他的安眠药。
一个初入社会的高傲青年,还不了解人心的险恶,世道的艰难。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很多人来到你的生命中,只是为了给你上一课,然后转身离开。
二十五岁之前的文昭,可以给他上课的人实在太少;而二十五岁之后的文昭,想给他上课的人又实在太多。
我还记得,那时候他在外面虽然话不多,可是在我面前却不是那个样子。虽然不像凌靖这样能说会道,但是他会把在公司发生的事情讲给我听,开心的、不开心的、生气的、郁闷的,还有让他觉得不耐烦的。
那时奶奶还在,我也没有搬到现在住的公寓里,只有晚上过去陪他。文昭自己住的别墅,靠近郊区,绿化得很好,对面种了一大片蔷薇花海,站在阳台上,就能闻到风中馥郁的花香。
他喜欢抱着我站在阳台上看风景,偶尔有风吹过,红色的花朵如同海浪一般层层翻滚,那美丽的景象一度让我无法言语。
他对我说:“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好了。”
那时候真的很傻,真的以为他会带着我逃到世界的尽头去。
可惜,世界上不会只有两个人,会有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的事。于是,就有了很多很多的无可奈何和身不由己。
住了半个月院,拆线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天气很好,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其实有没有鸟语我并不知道。因为拆线的过程是如此恐怖,占据了我所有的注意力。
虽然护士告诉我拆线不会很疼,连麻药都不用打,但是一想到脚心那种最脆弱最怕疼,平时叮个蚊子包都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方,竟然被缝了二十多针,我在感情和精神上都觉得难以忍受。
所以护士还没开始拆,我看着那些冷冰冰的医疗工具,自己就快把自己吓死了。
凌靖一直陪在我身边,看我吓得脸色发白,安慰我说:“小夏,不要怕,你要是疼就抓自己的手背。再说,你看护士小姐这么漂亮,跟天使一样,拆线的功夫也一定了得,不会让你疼的。”
几句话逗得小护士笑得像银铃一样,看着他的眼神尤为着迷。
什么叫作男色如花?什么叫作哄死人不偿命?这就是了。
拆线过后,凌靖办好了出院手续,开车送我回家。半个月没看到外面的世界,我觉得神清气爽。我看着街边如画的风景,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转过脸问他:“对了,你的摄影比赛怎么样了?”
正在开车的人笑了笑,“你终于想起来了。你这个模特受伤了,我这个摄影师当然就没有参加喽。”
我很过意不去,“真不好意思,如果不是为了照顾我,你可以找其他模特的。”
凌靖说:“没关系,那不算什么,你不用放在心上。其实我正想告诉你,过些日子,我想参加一个国际摄影大赛,估计那时候你的脚也该好了,你看能不能……”
“你想要我当你的模特?”
“是啊,我觉得咱们合作得不错,很有火花。所以这个国际比赛,我想用你的照片,也算弥补了这次的遗憾。”
我问他:“你需要什么类型的作品?”
他迟疑了一下,说:“人体摄影,这是一次高水准的国际化大赛,所以……”
所以要全裸,他没说完,但我已经懂了。
我低头想了一下,说:“给我点时间,让我考虑一下。而且,我需要跟文昭商量一下。”
凌靖扭过脸看了看我,眼中有些许惊讶,“你之前不是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你没必要跟他交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