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致礼回到家时夜已经很深了,他没有将车直接开进车库,而是停在草坪上,看着眼前偌大的白色别墅,他无声地笑了。这栋别墅是四年前他请国内最好的建筑团队建成的,最初的设计来自亦楼随手画的草稿,他无意间从垃圾桶中翻出,便保存下来。
犹记得当初阿川看到草稿时对他说:“能设计这样房子的人一定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干净无暇,单纯美好。你很幸运,致礼。”
他笑笑,心中被甜蜜占满。
那是亦楼最想要的家,他们的家,一定会是世界上最温馨的,他保证。
他悄悄进行着这件事,就是为了要给她一个惊喜。可是别墅还没完工,她就离开了南城,他们之间没有幸福的结局,有的却是不欢而散,无缘厮守。
别墅竣工后,俞致礼为阿川及他的团队举办了庆功宴,就在阿川他们以为能见到别墅女主人时,俞致礼却是只身一人赴宴,并坦言他们已经分手了。那一晚,无人不惋惜。俞致礼尽情暴露着自己的失落,喝得酩酊大醉,因怕沾染到他的悲伤,庆功宴上所有人都不想靠近他,只除了那个靠关系进入建所的实习生温思嘉。
思嘉后来告诉他,那一晚的他嘴里一直念叨着“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看到我为你建的房子”这句话,模样又傻气又深情,令人无法不动容不感动。
她好奇地问他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孩,能让他如此念念不忘。
而他始终没有言语,只是摇摇头,然后沉沉睡去。
之后,她辛苦地追求他,终究是感动到了他,他们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订了婚,满城皆知。如此高调,不过就是想让那个远在海市的女孩能看到,就算这个世界上她不爱他了,可还有一个温思嘉会爱他。他要告诉她,如果她不离开,这样的幸福一定会是她的。
别墅空置了一年,直到母亲抱回了舒乐,他才从俞家老宅搬出来,过起了独立的生活。
俞致礼揉了揉太阳穴,明明今天滴酒未沾,却总有一种醉了的感觉,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滴落。
薛亦楼,为什么你还不认错呢?如果你认错了,我或许会心软,这样我才能对你心软啊。
他其实在亦楼面前撒了一个很大的谎,他很爱舒乐,真的很爱,他生涩地做着父亲,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舒乐最好的照顾。可是舒乐太特殊了,他是这样的沉默安静,不太会说话,经常鹦鹉学舌,说得最好的一句话是妈妈。是的,舒乐是个自闭儿。一年多前,舒乐被确诊时,俞致礼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根本就不能正常地面对舒乐,就连当初抱舒乐回家的俞夫人也是高烧卧床几天后才接受了这一事实。她病好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俞致礼叫到床边征求他的意见。
“要不要把舒乐送走?”
俞致礼一直都在犹豫不决。除却舒乐的自闭,他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小男孩,他有着世界上最明亮清澈的眼睛,他的眉眼是那样似曾相识。
“妈,舒乐是你带回来的,你来决定他的去向,如果你还是决定由我来抚养舒乐,我听从你的决定。只是,妈,为什么?我一直都没有问你,为什么你会那样好心地替我领养一个孩子?”
“大概我的心变得柔软了,我一直都在尖酸刻薄中度过,怨恨你父亲,忽视你的成长,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做个贤妻良母,这个愿望对平常人来说很简单,可就因为我是谈家的女儿,是俞家的太太,我真的实现不了这个心愿。我过得太糟糕了,可是后来我见到舒乐的那一刻起,我想改变自己,我想原谅你父亲,想重新找到自我。而当时的你,我相信,你也需要舒乐这样的存在。更重要的一点,舒乐是你的儿子。”
“什么?”
“他真的是你儿子。我给过亦楼承诺,一辈子都不告诉你这个答案,可是现在舒乐有了这个病,我必须说出来。亦楼生下了他却不要他,舒乐太可怜了,他已经是个没有妈妈疼爱的孩子,难道你还要剥夺他得到父爱的权利吗?就算舒乐有自闭症,我们俞家还是能给舒乐一个无忧无虑的未来的,他不会是我们的负担。”
舒乐是他和亦楼的儿子,他失笑。
“薛亦楼,她居然有了孩子。可饶是这样,她最后还是离开我了。”俞致礼彻底崩溃了,“妈,她为什么可以这么狠呢?难道这些年,我都爱错了吗?”
他哭得肆意,俞夫人明白她的孩子必是痛到了极致。只有异常深刻的爱才会令他如此怨恨薛亦楼。
“你知道吗?我不恨薛亦楼,因为我从来都不把感情浪费在我不在乎的人身上,致礼,你也该学会,从那一段感情经历中彻底走出来,否则你伤害的只是自己和思嘉。而思嘉,你忍心辜负那么好的女孩吗?”
在这一刻,俞致礼似乎一下子就清醒了。思嘉,才是他的救赎啊。
所以,在往后的生活里,他给予了思嘉所有的宠溺和呵护,他们是人前令人艳羡的模范情侣,他唯一不能给的是爱情。可是爱情算什么呢?伤人伤己的玩意,谁还敢去给别人爱情呢?用廉价的金钱就可以打发掉的爱情,他再也不需要了。
俞致礼拭去残留在脸上的眼泪,将车子开进车库,进入别墅,照例是先去舒乐的房间看看他。保姆白天的时候打来电话说舒乐发烧了,家庭医生恰巧外出参加医学研讨会,而他因为开会无法一同去医院,打电话给母亲,母亲也是略带抱歉地说她的小姐妹明天就回国了她不能失约,他正头痛之际,保姆又打来电话告诉他,思嘉小姐已经答应过去照顾了。他这才放下心来,思嘉就像是一颗定心丸。她有着完美的家世与样貌,有自己的梦想,努力积极地想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建筑设计师,她就像一块温玉,令人忍不住地想要去靠近、拥有。她是薛亦楼不再单纯美好后老天爷赐予他的安慰。
推开舒乐的房间门,俞致礼放轻步子,扭亮床头的灯,明黄色的光照亮了舒乐的脸,而此时这个孩子居然睁着他那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天花板,面目呆滞。
俞致礼坐在床边,顺着舒乐的视线望去,天花板被刷上了一层深蓝色的漆,上面绘上了金黄色的月牙和漫天耀眼的星星。按照常识来说,拥有繁星的夜晚是不会出现月牙的,可是亦楼喜欢这样,她觉得星星与月亮一块出现,在寂静的夜色中才不会孤独。可她大概不曾想过,星星与月牙不寂寞了,可是看到这幅画的人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微叹了口气,弯腰将舒乐抱起来,放在怀里,他则靠在床边,手掌轻轻地拍着舒乐的背。
“为什么还不睡?”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俞致礼也不气馁。
“你妈妈回来了,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说实话,四年未见,她对我来说真的很陌生,而我也害怕这份陌生。舒乐,你想不想见你妈妈呢?”
俞致礼低头看了眼儿子,嘴唇上扬,自顾说着:“我想带你去见她。”
见到被自己抛弃了三年的孩子,他很好奇那个没心肝的女人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有种万箭穿心的感觉?哦,对了,或许会装傻,因为她肯定以为这个世界上知道舒乐是她儿子的人不包括俞致礼。
“我想,也许你更喜欢你的思嘉妈妈。”
清新怡人的早晨,绚丽光影层层叠叠地倾泻在地上,阳台上的玫瑰花开得正好,暖风从窗间的缝隙吹进来,扬起了白色的纱幔,沉醉烂漫的氛围悄悄蔓延开来,如同缓缓绽放的花骨朵般迷人。
宿醉后的头痛彻底让亦楼的睡意消失,她困难地睁开酸涩的眼睛。
昨晚和俞致礼分开后,她回到家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就去了附近的超市,红、白、啤酒拿了整整一购物篮,有些夸张,结账的时候营业员都用一种另类的眼光看着她。她拎着这些酒回家,手臂疼得像废掉一样,手都在微微发抖,就那样随意地坐在沙发上,将购物袋里的酒取出整齐放在茶几上,然后带有自虐性地喝起来,直到自己的胃灼痛,直到自己终于有了困意,她才勉强走回房间,倒床就睡。
亦楼眨巴眨巴眼睛,眼前的世界是那样熟悉而遥远,她心一惊,猛地坐起身,环顾下四周,随后用手捂着额头,遮住了些许视线,紧张感也消失了。
她释然一笑,然后笑容越来越明媚。
“我真的是在家里。”心中顿时生出了许多酸楚,突如其来的哭意肆意袭来。
她抬起头,朝着房门口喊了一声“妈”。
得不到回应又不死心地放大声音喊:“妈。”
静静的世界只回应着一声声壁钟的滴答声,敲打在亦楼心头,她轻轻抹掉左眼角的眼泪,将头埋在膝盖间,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身体,无力极了。
为什么?为什么就不可以一觉醒来回到四年前呢?
回到那段每天早晨都要母亲叫她起床的时光,她耍无赖想多睡会,母亲不含糊地一下子掀开她身上的被子,冷冷的寒意令她不由得哆嗦一下,然后无比怨念地下床穿衣,而后母亲笑了,带着窃喜,所有的画面都异常清晰着,为什么就不能满足她这个心愿呢?
她赤足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鞠一把水胡乱地浇在脸上,眼泪和水混杂着,心中一个声音告诉自己:亦楼,你要记住妈妈走了,不会再回来这件事,也要习惯以后遇到任何困难她也不能给你指点迷津了,你要一个人成长。
洗漱完后回到房间,床头柜上的手机在嗡嗡震动着,她走过去拿起手机,是纪灿的短信,让她发份简历去邮箱,纪灿好转给铭泰律所的HR。
亦楼左手握着手机,右手指尖触到邮箱应用程序上,直接登陆邮箱,从草稿箱里调出自己的简历,发给纪灿后回拨了电话过去。
“怎么不打电话给我?你不是一向都不喜欢发短信吗?”
“因为暂时不想听你的声音。”纪灿赌气地说。
亦楼妥协,“灿,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真的,我全都告诉你。只是在那之前,你不要对我冷淡,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了,如果连你都离开我,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坚持下去。”
手机那头长久的沉默,然后就听到纪灿问:“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现在不能告诉我吗?”
亦楼能从纪灿的语气中听到失落,是啊,是要失落的,毕竟对于纪灿来说,她是纪灿付出太多心力、一心宠溺的朋友,根本就不应该对她有所保留。
可是,纪灿,连我自己都不清楚的真相要怎么说呢?
“还没到说的时候。”
“好吧,我等着你来告诉我。”
“对不起,谢谢你。”
和纪灿说完电话后,亦楼给自己化了一个淡妆,将长发盘在脑后,插一根玉簪,身上随意套了一件居家棉麻长裙,单手拎着一只设计简单的白色帆布包走到玄关处,穿上了母亲给她买的最后一双白球鞋出门。
她打车直接去了市中心的超市,从储物柜里取出了昨天存放的衣物,走出超市看到路上来来往往略显拥挤的人潮,这才记起今天是七夕情人节,她看到不少年轻女孩都捧着漂亮的花束,她有些心动,所以路过花店时也给自己买了一捧白玫瑰,专门去了那家她以前和俞致礼最爱去的西餐厅。
因是情人节,餐厅人满为患,欢声笑语,甚至有些嘈杂,亦楼走进去后就想出来,可是被人喊住了。
“这位小姐,我们这里有位子,不用担心。”
看着她的胸牌,居然是餐厅的经理,亦楼感到意外,欣喜地问:“真的吗?”
“是真的,小姐,请这边走。”
亦楼跟着餐厅经理走到了二楼,二楼亦是虚无座席,她们走到二楼最里面,入眼的是大片的珠帘,闪闪发光,餐厅经理掀开珠帘后,做了一个标准的请的动作,亦楼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走了进去。
“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亦楼诧异地问。不似外面的拥挤,左侧落地窗前摆放着木制餐桌,上面放着一个玻璃瓶,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白玫瑰,右侧陈列着一架钢琴,很普通的胡桃木竖式钢琴,但只一瞬间就吸引了亦楼全部的目光,她微张开嘴巴,紧张得难以成声。
“Steinway Model Z钢琴?”亦楼的眼睛紧紧盯着钢琴琴身右上侧的痕迹,那是当年甲壳虫乐队的灵魂人物Lennon用香烟烫的,据说这是这架钢琴最大的收藏价值。
“小姐居然认得。”
“怎么……会在这里?”
她错愕地陷入了过去的记忆中,有一种人生如戏的感觉。
也是在这样阳光温柔的午间,她也是处在现在的这个位子,翻看着俞致礼带来的一本关于收藏的杂志,上面就有介绍这架Steinway Model Z钢琴,当时年纪小,有些仇富心理,随口便对致礼说:“这些人真无趣,拍卖到这么好的钢琴就只懂得自己欣赏,真自私,在这一点上真不如中国的暴发户,如果让我拥有这架钢琴,我一定要把它发挥到最大的商业价值。”
她记得当时俞致礼有些鄙视地问她:“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点艺术的情操啊?”
“没有。”她坦言,眼里露出一丝狡黠,“我有没有艺术情操不重要,只要这世界上著名的钢琴大师们有就好了啊,你想啊,把Steinway Model Z钢琴放在这家西餐厅,肯定能吸引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大师前来,他们当然想试试这架钢琴的手感,然后免费的名家钢琴曲不就这样有了,我想这家餐厅的人气一定会很旺。这样是不是比把Z钢琴放冰冷的收藏室里有意义许多?”
她天真的表情逗笑了俞致礼,他宠溺地敲了敲她的额头,“你啊,总是会有这样稀奇古怪的点子,不过的确是很不错的创意。”
“哈哈,俞致礼,你在夸我吗?”
“是啊。”
“那你以后要多夸夸我,这样我才能变得越来越聪明。”她有些得意忘形地笑说。
亦楼的思绪被餐厅经理拉回,她听见经理说:“这是我们老板的父亲的私人收藏,两年前搬来了这里。我们老板很有商业头脑,当时餐厅入不敷出面临停业,可是Steinway Model Z钢琴摆放在餐厅里,迅速扭转了完败的局面,世界上许多著名的钢琴大师会来这里免费弹奏,我们的餐厅也成为了全市最有名也是最贵的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