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一码归一码。听话要听音儿！小梁啊，我可并没有否定这次活动，省里也没有表示反对呀，你不要太急躁嘛。看来你还是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没有认识到你这是缺乏组织观念，自由主义的作风。如果不能深刻认识，不在这方面约束自己的话，小梁，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不是危言耸听，有可能会毁掉你的政治前途，甚至政治生命！”
梁建强从落水狗成了夹着尾巴的狗，心里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事实表明他赌对了，要是跟曹德辉一样怂，顺着章广文开始的话音，把这个项目给毙掉，在外人看来，那就是他这个发起人被上级全盘否定了，以后再要委以重任时，总会有人提起这一出，并揣测现象的背后是不是暗藏着更深的原因……最后，抱着宁信其有的心态，梁建强就这么被搁置了，再无翻盘可能。所以，只要还能做，等活动搞得风生水起了，自有另一番评价，过程难堪怕什么？结果才是论英雄的硬道理！
“章省长，我一定把这个项目抓好，弥补错误。对了，广文省长，您的嗓音这么浑厚，也来唱一首给我们压轴吧？”站上了精神胜利高台的梁建强，忽然马县长附体，觍下一张脸来。
“老曹你看看，这梁建强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叫我跟他一起出丑。我也怪同情你的，给他当领导，还不够连累受过的呀！啊，哈哈！”打一巴掌再赏颗枣儿，曹德辉对领导给的这待遇，几乎感激涕零了。
这次见面，虽然险象环生，但结果还算皆大欢喜。走出文化厅办公楼，曹德辉淡淡地跟梁建强打了个招呼，就径自上了车，一溜烟儿走了。梁建强知道，曹德辉跟他之间结下的梁子，非但没有消弭，反而更显眼了。虽然梁建强今天的表现，救自己的同时也救了曹德辉，但官场上，谁又喜欢跟有恩于自己的人在一起呢？巴不得对方赶紧消失掉才对，何况那个恩人还目睹了自己的丑态。
接下来的日子，梁建强三下五除二搞定了残联，但这在管账的李主任看来，简直就是不平等条约。根据与残联的协议，由演唱会筹备处拉到的赞助款项，需直接进入残联的捐款账号，然后由筹备处提交活动成本预算，经残联审核后再把相应款项拨给筹备工作组。剩余的钱，残联保留15%作为日常管理费，再剩下的，才进入残联的扶贫项目中。老李对这笔钱整个儿的流向极不满意，特别是那个15%的数字，五十岁的老李心中，升腾起鲜有的正义感：还搞慈善呢！什么都不干，人把钱送上去了，他先留个15%，这不雁过拔毛吗！这话在文化局院里传播开来，搞得梁建强很恼火，他叫了老李，关起门来训了半天，还布置了作业，要求老李去学学慈善法。老李第一次为社会公益之不平发声，却惨遭遏制，从此视慈善如猛虎，连壁上观都不要做了。
梁建强还以“省领导支持的项目”这个过硬的理由，以及电视台联合举办播出的诱惑，给演唱会拉到了138万元的赞助，其中出资最大的是一家叫作完美中华的直销企业，以100万元做了冠名赞助。经过三番五次的修改批示，演唱会的名字含糊成了“爱无疆界，完美中华——河阴县公益演唱会”。
对何恒远来说，事情虽然推进得快了，但可以对她指手画脚的东家也更多了。那个叫作完美中华的保健品直销公司，要行使自己掏钱当上帝的权力，提出各种要求。总裁助理和公关经理的电话不停地震响何恒远的手机，不分早晚，传达老总的每一个心血来潮或处心积虑的指示。有一次把刚睡着的儿子都给吵醒了，田海恼怒地瞪视着何恒远，极其不满老婆不分里外轻重，占用家庭时间和空间。田海谴责的目光燃起何恒远满腹恶气，她凶悍地提高音量：“都跟你说过了！这是政府和电视台主导的活动，你给我提的那些要求我也都请示领导了，领导还在考虑。你追着我问也没用，威胁我更没用！我就是个办事员，你要是着急，直接找我领导吧，我把他电话给你！”电话那头显然愣住了，再开口时，赔着小心礼貌。果然，在不讲理的世界，粗暴是一种解决之道。田海也吓了一跳，闷葫芦一样的老婆忽然龇出獠牙，让他这个既勇且猛的大男人有点手足无措了。
对于完美中华这样的直销企业来说，跟政府搞好关系，是企业高层的主要工作。因此，拍出一百万来赞助这样一场没有明星的演唱会，有着要与市政府结百年之好的愿望。谁知直销企业恶名在外，大家明里不说，暗里却各个躲着它走，除了在谈定捐赠的前后，得到副市长和县委书记的几次青眼及亲切握手，等一百万入了残联的账以后，完美中华原以为冠名赞助带来的荣耀感，还没来得及跋扈几下，便在凡事要研究审批的不了了之中，折戟沉沙。对这次捐赠的失算，董事会表示有点失望，好在有市电视台播出，多少能挽回些损失。
市电视台对这场演唱会，上层表现得挺热心，对于一切为了收视率的编导来说，却是个包袱。台领导派下的活儿得干好，可是一帮既不会唱又不好看的小官僚，能有什么收视率呢？顶着个慈善的帽子，白白占了节目时段。带了广告来，又没带广告费来。堂堂电视台白白给人打工，这让大爷心态的编导导播工作人员甲乙丙丁等等很是不忿。但作为本市乃至本省党和政府的喉舌，编导还是识大体顾大局的，何况电视台一姐蒋小轩担纲主持。饶是如此，在彩排中，经过专业训练的耳朵，乍听得未经过专业训练的嗓音唱出的各种歌声，编导没忍住，从头至尾拧了眉毛。中间几次出去在走廊里重重地吸烟，帮助艺术的耳朵解压。牢骚满腹的张红星也跟着编导出来点根烟抽，夸张地晃晃脑袋叹口气，用身体语言表达同是文艺圈搞音乐的人，今日饱受噪音折磨的苦闷，待要张口与编导聊几句体己话儿时，编导却将没抽完的半根烟捻进垃圾桶，转身进了排练厅。后身上分明写着：老子没兴趣搭理你。可怜张导一句话硬生生哽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化作一口粗气一句粗话：“牛×个屁！”算是给自己做了个人工呼吸。
演出举办前两周，马小超加入了演唱会筹备办公室，专门负责领导接待工作。马小超绝对是搞接待的人才，仅仅给领导们送演出票这个事儿，就让领导夫人们对热心、勤快、爽朗、帅气的小马留下了深刻美好的印象。马小超的加入，王爱姣心底里是极不欢迎的，前两次集体排练，王爱姣觉得自己把领导们照顾得很好，领导们也亲切地称呼她为小王。这回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横刀夺爱，小王姑娘退居二线，再一次痛彻心扉地感觉到出身决定命运。为了给小马哥一个下马威，王爱姣有意无意地假作失言提到李学民，以为能在小小的办公室里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谁知如一滴水落进大海，了无痕迹。王爱姣体察到的，是谁也不在乎她背后有谁，王爱姣体察不到，海面下其实还是起了波澜的，这波澜的主要内容是虽然不以为然，但还是小小意外了一下。只是谁也不会让她看出来，那多浅薄多沉不住气呀！认清处境的王爱姣决定屈从于现实，跟马小超搞好关系，给他当马仔，毕竟，他比何恒远有背景，比贾局长有前途。
真心实意欢迎马小超加入进来的，其实是始终木着脸的何恒远。因为马小超把何恒远最头疼的那些要跟领导们打交道的事儿都包揽了，迎来送往、题词照相、沟通事项等等，马小超都喜不滋滋地做了，那些跟何恒远公事公办的领导秘书们，很快都跟马小超称兄道弟起来，这让老贾都惊叹于马小超在这方面的能力。就像在书香世家长大的孩子自然会带着书卷气一样，生在基层领导世家的马小超，自小耳濡目染，熏得八面玲珑，也不奇怪。
终于，到了演唱会这一天。
中午，何恒远在后台协调剧院方和承办方刚刚完成装台和调试，她哑着嗓子，疲惫不堪。终于可以坐下来喘口气儿。王爱姣负责给张导打下手，虽然张导在出身与派头上已完败电视台编导，但辅导领导们唱歌这活儿，张红星一直揽着，就等两点钟各位大爷来走场了。这会儿，伴唱和伴舞的姑娘小伙儿陆续到了，一上午优哉游哉的马小超主动迎上，带他们去化妆室。并毫不掩饰自己兴趣盎然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舞蹈队的美女身上。老贾则含蓄得多，他向每个人微微颔首，包括装台的工人，都同享县文化局最高领导的慈爱目光。张导对美女们的态度，则是皱着眉不耐烦，充分体现出一个艺术工作者对美女的免疫力。
从女化妆间恋恋不舍出来的马小超，接了个电话，瞬间像被电击了一样，三两步从后台跳出来，拽住老贾说：“局长！省政府王茂林书记要亲自来看演出！”老贾也被电到了，几乎眩晕了一下。电光石火间，老贾想起三天前在整点新闻里听到的一条消息：国务院要求各地大力扶持社会公益事业……老贾想：“哦，这次一不留神上了条快船。”一阵轻微高血压带来的红晕，浮上老贾松弛的面庞。这团红晕，何恒远在张红星、马小超、老李、梁建强、曹德辉、白莲、蒋小轩还有那上上下下各级领导的脸上都看到了，但最红最灿烂的，当属王爱姣。就在蒋小轩款款走上舞台，宣布开场的那一刻，王爱姣紧紧箍住何恒远的胳膊，不能自已地说：“何姐何姐，我激动死了！”
星空幕布下，群情欢乐。
责任编辑 刘洁
【作者简介】刘梦琳，女，生于青海西宁，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曾从事记者、编辑、编剧、撰稿等工作。从少年时期开始创作并发表诗歌、童话，陆续出版《我是一滴雨点》《闪烁闪烁小星星》《儿童的童话》等四部作品，曾获中国首届少年科学金质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