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当我跟肖在餐厅吃饭时不可避免地谈到这个。
肖说但凡在中国出生长大的人,骨子里有一种难以根除的印记,如汉语、生活习惯、思维方式。我笑着说这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它的名字叫祖国。肖愣了一下,提到他的名字。我们热乎的聊天顷刻停止。肖是一个商人,天南地北地行走,满世界地飞来飞去,一年大部分时间在国外。肖完全有能力锐化成香蕉人。黄皮肤黑眼睛,身体里藏着一颗西化的心。但肖没有,他的行李箱长年搁着一盒绿茶。肖说不管在莫斯科克里米亚,还是在悉尼巴黎华盛顿,他喝不惯红酒,更喝不了白酒,当洋人跟他举杯庆祝时,他就泡一杯绿茶。他说这是家乡的味道。
我没有出过国,也懒得去想漫无边际的家国情怀,自然也理解不了肖。我甚至嘲笑肖,当年那个黄牙齿矮个子的熊兵居然跟我谈起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肖是农民出身,这么快就接受了貌似上层的思维,我批他这是数典忘祖。像我们这类人,正为祖国的GDP贡献微薄的力量,正在为按揭与孩子的教育焦头烂额,哪有闲心想着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离愁情怀。
但我想到了他。
他是汪旺旺,是我最好的兄弟。他在乌克兰。
如今的乌克兰炮火连天,汪旺旺在那边也不知情况如何。汪旺旺最后一次联系我是一个月前,他把我从小说中粗暴地拽回。他说班长我完了,敌人的炮口正对准我的房子,十分钟后我跟我的床将炸成碎片。
汪旺旺是个玩世不恭做事不羁的家伙。半年前他去了乌克兰,可是乌克兰发生政变,动荡不安。汪旺旺是在肖的唆使下去的基辅。去年农产品市场发生波动,美国过来的转基因玉米大豆价钱下跌,几乎无利润可言。亟待开发新的货源,特别是无污染的农产品有极高的升值空间。国内做这一行的都把目光放在东欧,特别是乌克兰。肖说二旺你去乌克兰吧,这比你在家鬼混强。二旺是我给汪旺旺取的绰号,当年在部队只要谁喊汪旺旺,他就叫人小狗。全连的人都被他叫遍了,连长是大狗,指导员是母狗,通讯员是哈巴狗,班长是小狗。为避免喊这个尴尬的名字,我灵机一动叫他二旺,让全连的兵免除了长期的困扰。汪旺旺在这之前开面包车,无牌无证,经常被运管所撵得四处跑,最要命的是他爱搓麻将,赚的钱不够自己开销,根本无力供养老婆孩子。他那个花枝招展的老婆常常打电话跟战友诉苦,搞得汪旺旺声名狼藉。一次聚会肖脑袋一热,建议汪旺旺当他们公司代表,去乌克兰,并许诺一年工资不低于十万。这可是个极好的机会,既扬眉吐气,又能迅速脱贫致富,于是我们纷纷鼓动汪旺旺跟着肖去乌克兰收购玉米,说不定还有一次异国艳遇。
汪旺旺去了乌克兰,在基辅停留了短暂的时间,又去了克里米亚,再后来脱离了肖的视线。他没收到一粒玉米,跟所有人断了联系。肖为此愤怒又懊悔,愤怒汪旺旺不顾及战友情分与家人孩子,把他二十万美元的办公经费悄无声息地拎走了。后悔当初不该带着他出国。钱是小事,人才是大事,又不是在国内,可以想办法寻找。克里米亚是国外,人生地不熟,想找一个中国男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根据汪旺旺的秉性,惯于编故事的我做了无数次推测。结果只有一个,汪旺旺骗走了肖的钱,躲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逍遥快活。事实也如此,两个月前,汪旺旺躲在克里米亚一座别墅里,跟一个金发碧眼的乌克兰少女做爱。那床疯狂地响着,像快支离破碎。他打开视频跟我聊天,一边喘气一边嚷着:班长,这才是活着,真正地活着……那个瓷娃娃般的洋妞也将头伸到摄像头前,竖起大拇指,Very good!我愤怒地关掉电脑,再也没理他。汪旺旺也没跟我再联系。事情明摆着,汪旺旺借助肖的力量出国,拿着肖的钱一个不留神跑了,找机会寻欢作乐。害得我在很长时间为他担忧。在那异乡国外,语言不通,没有朋友,他是怎样过来的?
汪旺旺在乌克兰给我们添了很多麻烦。那二十万美金,还是肖掏腰包填上的。那是家股份公司,有严格的管理制度,公司员工携款私逃如果报警,那是要坐牢的,肖费了好大力气周旋才安抚下来。一个大活人失踪了,汪旺旺的老婆梅自然要找。打电话肖不接,梅找上我,问汪旺旺的现状,说好长时间没往家汇钱。我明白梅的意思,人不是关键,钱才是关键。我对天发誓汪旺旺在乌克兰好好的,没汇钱是因为忙,说不定这两天就汇了。哄走梅我立刻行动,打电话给肖征询解决办法。肖一听气得不行,埋怨我藏着掖着,实话实说不完了。我不同意他的看法,维持战友家庭稳定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肖爱莫能助,说伤过一次不想再次受伤。没办法我只好求助其他的战友,又把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汇到梅指定的账户,总算把这事搪塞过去。
在很长的时间我一直想忘记汪旺旺。我幻想他在乌克兰一切都好。能泡洋妞那是他的本事,只要把战友的钱还了就万事大吉。可是天不遂人愿,乌克兰政局不稳,政府军跟民间武装大打出手,俄罗斯也搅进去了。那些天我天天看新闻,写作也漫不经心,整天在电脑查看乌克兰。我其实并不关心国际时事,关心的只是汪旺旺的安全。如果他死了,我和肖就麻烦了,该如何向梅交代。
肖一直很冷漠,说汪旺旺无论怎样的结局,都是咎由自取。
克里米亚的局势越发复杂,民间武装跟乌克兰政府军对峙。后来一股神秘的武装改变了平衡,占领了辛菲罗波尔国际机场,黑海舰队基地也被占领了。战争一触即发。也就是那天晚上十二点,汪旺旺打来国际长途。他在那边惊恐地喊:班长我完了,敌人的炮口正对准着我们……死亡的气息顿时包围了我。在电话里可以听见隆隆的炮声与零星的枪声,我本来想安慰他,可信号不好电话中断,再也打不过去。
那一宿我彻夜难眠,想起许多部队的往事,大多是跟汪旺旺一起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汪旺旺去死,我要救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二天一大早我给肖打电话,让他迅速来一趟,十万火急。
肖在上海,坐着飞机到南方,再开车来到我指定的餐厅。几千里的辗转只用了四个小时。肖说从未见过我这么焦急,肯定是遇到大事了。为了平缓心情我不提此事,东扯西拉一大堆,也借机敲打他一番。说这么多事无非提醒他,我们是战友。为接下来的事情铺平道路。没想到肖率先提起了汪旺旺。说汪旺旺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去了乌克兰就把家与国抛到脑后。
我赞同肖的大部分意见,汪旺旺就是这样一个坏家伙。他手里不能有钱,有钱就不安分。但反对他提什么家国情怀,什么个人命运跟国家紧紧联系在一起。
肖很愤怒。他质问我:你不信吗?
我笑了,细致地把玩手中的酒杯,漫不经心地回答:汪旺旺可能要死了,如果你能救他,我就相信你。
肖大吃一惊,得知汪旺旺的情况后陷入沉默。最后他仰起黑乎乎的瘦脸,认真地说:行,我们分头行动,你去官方求助,我去克里米亚。但愿那小子能活着回来。
接下来我们跟时间赛跑。我们不敢吭声,因为汪旺旺让我们感到羞耻。
二
肖去克里米亚带了一面红旗,上面有金黄色的五角星。那天雨下得很大,肖的专车不能开进停机坪,去检票厅要淋一阵子雨,肖把红旗揣在怀中,垂头弯腰双臂抱胸,生怕把五星红旗淋湿。我笑他是个痴子,长途跋涉带红旗不如带一瓶矿泉水实用。肖认真地说,出国在外,这比生命还重要。
事实如此,这面旗救了肖一命。
一架波音747将肖载入空中,而我在大雨中徘徊了很久。回去我径直奔向乌克兰领事馆。那里的颓废令人震惊。两个工作人员趴在办公桌上懒洋洋睡觉,一个满脸胡子的中年男人孤零零地在铁栏杆围成的院子里转圈。
领事馆的外交官很优秀,普通话比我说得还好。当我说明来意时,大胡子中年男人耸耸肩,摊开双手用流利的汉语说,我们现在什么也干不了,我在等上级的指令,但是我不知道听谁的,在这段时间一切工作只能停止,我建议你到贵国的外交部求助。
从专业的态度可以看出大胡子是领事馆的大使。他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乌克兰局势现在这么乱,东部地区瓦解成若干小块,民间武装频频跟政府军发生冲突,谁也顾不上驻外的乌克兰外交机构,请他们出手解救汪旺旺,的确有点难度。我寒暄几句就离开了,出门时唏嘘不已,为乌克兰难过,又回头看他,发现大胡子仰头看天,注视着空中那面乌克兰国旗发呆。幽暗的天空露出一点缝隙,射出一些光,将大使脸上的泪珠照得熠熠发亮。
通过座机跟外交部有关部门取得联系,工作人员问我汪旺旺详细的住址及职业,我一无所知。还有是否确认真的死亡,我仍然不能肯定。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她扑哧一声笑了,说您可能是思虑过度造成的,这样的事多的是。或许她说得对,我真的想多了。汪旺旺只是跟我开了个玩笑。最后她还说,中国驻乌克兰领事馆,还有驻俄罗斯领事馆都在密切关注此事,放心吧,我们不会让一个中国人客死他乡。
外交机构的工作人员很给力,这或许跟肖说的一样。国强民安,个人命运跟国家紧紧相连。我宁愿每天对着国旗祈祷,只要汪旺旺活着回来。
那段时间焦头烂额,整天给人打电话,给汪旺旺打,给大使馆打,给肖打。自然是一筹莫展。梅像个幽灵,悄无声息来到我的工作室,追问汪旺旺怎么了。说实话,我差点招供了。慌乱之间用钱阻止了她的疑心。梅是个漂亮的女人,孩子七八岁仍保持少女的容貌与身材。当年结婚时许多战友对此羡慕嫉妒恨。维护这样一个老婆自然要花不少钱,汪旺旺每年的钱不够梅花销。但我们仍然羡慕汪旺旺。直到现在我才体会汪旺旺的难处。梅像个妖精在房间走来走去,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说她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容易吗?这要花销那要开支,活在钢筋混凝土的城市没有钱无疑是场灾难,你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娘儿俩去死。我心一急就用钱蒙混过关,还说汪旺旺好好的。梅拿着一万块钱扬长而去,我才明白这是她的惯用伎俩,她目的还是为了钱。至于是否担心汪旺旺,只有天知道。
而此时此刻肖正经受考验。当亚航客机距离克里米亚一百公里时,电台传来不知名武装人员的警告:请离开克里米亚的领空,否则击落。对方凶神恶煞般可怕,为了百十号乘客的安全,机长不得不调头飞,在基辅机场降落。肖根本不知道,乌克兰局势一天一变,他在空中那两个小时,俄罗斯与北约的军机在几千米的高空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并且在头一天晚上,克里米亚议会主席宣布在辛菲罗波尔第九中学设立投票站,将克里米亚是否加入俄罗斯的裁决权交给全体居民。这的确是险象环生,乌克兰的命运看似自己做主,却更多受外界影响。制空权自然会被各方争夺。后来亚航另一架飞机在乌东部地区坠落,充分说明肖的行为是在冒险。
肖其实可以不这么做。早在十五年前,汪旺旺在肖的心中咄咄逼人。汪旺旺曾经撂倒肖,踩在肖的胸脯上说:你这个怂货,我为有你这样的战友感到羞耻。
肖的身体太单薄了,爆发力不够,耐力也不行。在特勤分队三十号人中,根本没有他存在的空间。肖为了能进特勤分队,付出一年的努力。这支小分队几乎是所有兵向往的地方,那时候武警部队只有特警学院才有特警队,根本没有特战队、特勤大队这个说法。我们总队率先在全国武警部队创立了特勤分队,讲究团队配合与个人单兵素质,训练强度是武警部队里最严格的。那时候全国的武警总队都在学习我们的训练教材,借鉴我们的经验。不用说我们是块金字招牌,想进这样的队伍是每个兵梦寐以求的。
而在一年前,肖还是我们同年入伍的兵。我们几个还是老乡。我们都是从大山深处走出的孩子,能吃各种苦,身体灵活,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但肖跟我们一样又不一样。肖底子差,母亲生他时已有四十多岁,那个年龄段的妇女几乎不能母乳喂养,所以肖一出生就喝稀饭。营养不良又多灾多难。磕磕碰碰长到十七岁,家里供不起他上学。他那个六十多岁的父亲自作主张送他参军,还告诉他以后的路靠他自己,父母都老了禁不住折腾。肖的成绩一直很优异,他默默收拾学习用具,藏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幻想有一天还能用上。他理解父亲,家里送他当兵也不是要他出人头地,而是想让他有一个强壮的身体。于是肖来到部队跟我们成了战友。三个月的新兵连是新奇而严酷的,肖为了能成为军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曾经在五公里越野中晕倒过,也曾在擒拿格斗中摔折过腿,但肖挺过来了,成了一个戴帽徽军衔的兵。但他不管怎么努力,离我和汪旺旺仍十分遥远。新兵连结束后,我和汪旺旺去了防暴大队,又去了特勤分队。一年后我当上班长,而肖还在农场养猪种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