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才要刚刚开始,故事却演完了。梁建强只能离开了。他温柔地把蒋小轩安顿进被窝,倒了杯水放到床头柜上,并顺势在床边坐下,做最后努力,用浓眉大眼表达他的一往情深。蒋小轩躲开了梁建强灼热的注视,躲在醉里坐实了这次拒绝。梁建强心中白旗飘飘,不过虎死不倒架,起身前,他把一个绵长的热吻印在蒋小轩的额头,仿佛盖了个梁建强专属图章。
夜色掩盖了尴尬的表情,却也放大了不堪的心情。
被汽车包裹着驶入夜色中的梁建强,感到失落和挫败。他承认自己打了个无准备之仗,输了,而且连累蒋小轩一起两败俱伤。未来?梁建强真的没考虑过,梁建强的处世经验里,对未来的憧憬和规划那都是镜花水月,是鼓动年轻人的演讲词,是对眼下束手无策的自欺欺人。在这个机会当道的时代,准确的判断和果断的出手,才是人生进阶的要务。左还是右?激进还是保守?钱还是权?忠诚还是背叛?决定了结果是得到或者失去。梁建强判断对了蒋小轩心里有他,却误判了情感的力量,并不足以抵消现实人生的所有顾虑。
像是猎人打伤了猎物,却又让猎物逃走了一样,梁建强的心里揣着对蒋小轩的懊恼与担忧。他怜惜地想:这一晚她大概要失眠了,这个年纪的女人,最怕缺觉,明天怕是要憔悴了。
梁建强又判断错了。蒋小轩在梁建强离去时,确实是愤懑而失望的,她甚至想爬起来对着黑黝黝的夜空尖叫两声,但绵软温暖的被窝包裹住了她,疲惫像潮水般一波波涌上来,任何伤心难过都抵不过这身体的累,蒋小轩沉沉地睡过去了,梦中无悲也无喜。
独自驾车的梁建强,放任伤感弥漫到四肢百骸,他绕着县城外环路开了两圈,才驶进自家车库。在门口理一理衣衫,调整了脸上表情,轻手轻脚扭开门锁进了家门。冷不丁一张黑色的脸从卫生间冒出来,登时吓得一身冷汗,原来是妻子在敷海藻面膜。刚才的心伤,吃了这一吓,仿佛遇到特效药,顿时痊愈了。
一夜无事。
投入第二天阳光中的蒋小轩和梁建强,都是脸上有好气色,胸中有好胆色,昨夜的故事已然翻篇儿,谁都不拖泥带水。这是应了人到中年的好处:即使情事受挫,也不必受荷尔蒙的煎熬。
迎来新一天的何恒远,经过几通电话,层层沟通,也终于得以登堂入室、上门拜访残联。接待何恒远的,是一位大嫂模样佛爷表情的牛主任。牛主任眼睛不大,但目光如炬,一下子就识破了顶着副秘书长头衔的何恒远,不过是个跑腿办事的小角色。在热情的招呼之后,牛主任露出了惯常的轻慢本色。鼻息很粗的她,说话的声量却很低,对身份卑微的人更加低微,几乎用到了气声。说话伤气,爱惜自己的牛主任,要把宝贵的体力用在刀刃儿上,对面这个人,显然没到级别。何恒远努力竖直耳朵,恨不能屏住呼吸,才能听清楚牛主任的金口玉言,这让牛主任很满意,她下意识地在椅子里陷得再深些,好使对方更前倾了身子。但是,当何恒远一二三四地向牛主任说明来意,并提到已有十三位市县级的领导将出现在演唱会中时,牛主任的眼睛陡然亮了一下。再接下来的交谈中,牛主任的声音大了,语句清晰了,手势多了,表情丰富了,给手底下做记录的小职员的指令也更明确了。在友好的气氛中,何恒远以为残联的事情可以在工作进程表中打钩了。谁说不是呢?是捐钱,又不是化缘。但何恒远没想到,残联不光有牛主任,还有好几位主任,要拨冗开会,准备听取演唱会筹备处的诉求,讨论残联参与的可行性与不可行性。
为了维护残联珍贵的名誉,残联与会领导对这个必将在河阴县乃至全市引起关注的慈善活动,保持了极大的矜持。并透了消息给相熟的媒体,都市报的记者闫瀚文没辜负300元的车马费,笔灿如花,刊发报道《维护慈善的纯洁性——我省残联在行动》。稿子一见报,以复制粘贴为主要采编方式的地方一众媒体,纷纷转载了这个消息,一时间,成了公务员圈子里热议的话题。
电视台自然也知晓了这个演唱会,编导们无一例外地表示嗤之以鼻。他们说着高水平的俏皮话,讽刺官僚们哗众取宠的举动,并遗憾不能公开播出这些体现他们智慧与见地的段子。反正挖苦政客总是没错的,且永远不会过时。蒋小轩在这些舆论中,有些后悔了。她想找个理由从演唱会中抽身出来,又担心这样一来,自己与梁建强的关系只能戛然而止了。虽然按目前的情况,也很可能不了了之无疾而终,但毕竟还是有向好的可能。两下里掂量,蒋小轩很是为难。
热烈的舆论,对梁建强来说是也把双刃剑,演唱会的消息被公之于众,好事者形成万众期待的态势,市电视台很快就联系到老贾的办公室,要求联合举办并录制播出。蒋小轩的介入名正言顺了。而另一方面,省里表示了对这个项目的担忧,主管文教卫生的副省长章广文召见了曹德辉和梁建强。一路顺风顺水的梁建强,在这次谈话中,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在政治上的不成熟。对于省领导慈祥的质询,梁建强刚拿出北京那场演唱会的录像和有关报道,企图进一步说明,章副省长就含笑制止了他,并用语重心长的标准动作和声音,给小梁同志上了一课:“那场演唱会的情况,省里是知道的,茂林书记还被邀请去现场看了的。但是,小梁,你应该知道,那些省长,除了一两位在任的,其他都是退了休的省长,老省长们是在革命的一线工作上退下来以后,发挥余热,参与社会公益慈善活动。跟你们要搞的这个事情不同,你们都是在任的干部,放着千头万绪的服务人民的工作不做,大鸣大放地玩儿票唱歌,让人怎么说好呢……”一阵意味深长的停顿,空气中的凝重,几乎要滴出水来。那水的出处,是梁建强冒了一背的冷汗。
曹德辉也在出汗,虽然他之前的所谓介绍情况已经把自己从事情的发端中择了出来,但他知道,今天他也无法全身而退。果然,章副省长话锋一转:“还有,曹市长,你们让省里很被动啊!这个事情,是我们看到媒体的报道后才知道的。还不是一家,是三四五六七八家。难道省里跟市县有这么大的隔阂吗?我们党互通有无、坦诚相待的好风气要从咱们这一届消失了吗?如果全省七八个市都像你们这么自作主张,还要省厅干什么呢?文化部也撤了算了,全都放开搞自由主义!最终的受害者会是谁?啊?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一定是你们这些文化官员!你们现在背靠着大树不觉得,有朝一日大树倒了,你们恐怕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副省长努力做不怒自威状,但因为怒气太盛,一不留神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副省长抓起茶杯一气儿咕嘟进满满一杯水,好希望那烫口的龙井是他刚刚说出的话。
章副省长的怒气来自于省委书记在看到演唱会报道时的微微蹙眉,以及一句轻轻的问话:“河阴县县长要开演唱会?”书记发散的一片云彩,在副省长那里变得阴云密布。到了梁建强和曹德辉这里,藏在阴云后面的电闪雷鸣已经触手可及。曹德辉彻底怂了,在塌陷的肩膀上面,努力仰起一张欲哭还笑的脸:“章省长,您批评得对!我犯了主观主义错误,我检讨!一定深刻检讨!回去后我就安排媒体辟谣,就说是媒体的曲解和误读。您看怎么样?”
原本也如落水狗般的梁建强,闻听曹德辉的表态,抖掉浑身水般的激灵,他内心里那个二十多岁的文艺青年,连同四十岁已懂得逆向思维的官员,二体合一,灵光乍现。梁建强决定搏一下:“我觉得不妥。消息都发出去了,再往回收,人们只会猜疑是不是有黑幕,没有也要给杜撰出来。何况县长演唱会并没有任何黑幕,完全可以解释成响应中央号召,实实在在为民谋福利的具体行动,树立勇于创新、与时俱进的领导干部新形象!当然,我接受章省长批评,在这项工作中,我太自以为是了,没有请示省市领导就擅自行动,使领导的工作陷于被动。还有一点我要澄清:曹副市长事先确实不知情,他只是被我拉进来却不过情面答应唱一首歌的。章省长要批评要处罚,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儿,真的跟曹副市长没关系。”
随着梁建强的辩解与表白,章广文心念里已经转过几道弯。他知道梁建强说得对,这事儿确实不能往回收。但也不能就这么容易让他过关,不然以后还怎么管?!
“哟!小梁还真是年轻气盛啊,讲个人英雄主义那一套了?我跟你说,你别忙着大包大揽。虽然被你们蒙在了鼓里,但事情的真相,省里还是看得明白的!”
“章省长说得对!该谁的责任谁担,梁书记就不要放烟幕弹企图给我打掩护了。都是同志,又不是敌对者,你这么做可是把我往异己上推啊!我可不领情的。”被梁建强的强硬捅了一棍子的曹德辉,混杂着懊恼与羞愤,没好气地说出了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