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夏拉着母亲一块坐下来说,妈,事情往好处想,外婆这次没准是帮人家一个大忙,做了一件大功德呢。汪楚兰说,你以为我只是心痛那钱对吧?我最怕的是你外婆哪天领回一个小孩来。肖夏笑了,真领回一个孩子你养着呗,以后多个人给你养老。汪楚兰说,你这没心没肺的,你外婆有些想法是万万不能纵容的。肖夏说,行了,别想太多了,后面真有什么事出来我来处理,你们把我养这么大,这么乖,我还不能替你们担些事?对了,你和那个叫何建的怎么样了,今天怎么没去给人家做饭?汪楚兰敲打她的头说,没大没小没正经。正说着汪楚兰的手机响了,她接电话的神情小女儿家似的,言语轻柔,好,我马上过去,中午想吃什么?行,等下我到范记给你买。肖夏故意面无表情地看着汪楚兰说,我也想吃范记馄饨。汪楚兰笑着说,咦,你今天没上班,陆城没有约你?你这么罩得住,想吃什么让他给你送过来不就行了?肖夏说,我又没有打算嫁给他,为什么要使唤人家,多不道德。汪楚兰说,趁年轻有些资本就使唤,不要等像你妈这样老了,只能让别人使唤,不过,也不一定,我女儿命好。
汪楚兰出门了,家里一下安静下来。肖夏想不起可以做什么,回屋翻看手机,果然陆城发了好几条短信。她给他说过,今天请假不上班,想好好休息,所以,他只敢发短信,问她休息好了没有,晚上有没有计划出去玩。这么听话的男人当真乏味呢。她和陆城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像谈恋爱,又不像谈恋爱,有肌肤之亲却无夫妻之实,这种情形将近两年了,她不知道最后会不会以结婚收场。她觉得自己不是太爱陆城,否则她怎么可以和史无缺一见面就上床呢?
肖夏是半年前与史无缺认识的。那阵子她公休,计划到某古城游玩,上网订客栈,搜索出了无缺客栈。无缺客栈的推广词是单身美女住店半价。她问无缺店主如何界定美女,无缺店主说,对她不需要界定,因为已经从网络传过来的气场感觉到她一定是美女。两人在网上热聊了一段时日,肖夏如期上门住店。这无缺店主没有花无缺的容,可花无缺毕竟是纸上谈兵的美男,面前这个史无缺是个活生生的大男人,身材高大,笑容灿烂。史无缺热情招呼肖夏,说自己也是外地人,多年前来此闲居,觉得安逸,便盘下这一小店,与南来北往的游客打交道,过着散淡的日子。这番说辞让肖夏内心生起一丝敬佩,对某种境界的一种敬仰。当然她不会把这些浅薄地露在面上。晚上史无缺拿出自己酿的水果酒请她喝,两人在小楼的平台上看月亮,聊世情,笑声酒意升腾,夜半两人毫无悬念、毫无羞涩地滚了床单。肖夏白日游山玩水,夜里便与这叫史无缺的男人痴缠烂打,偶尔的,她会想起陆城,她知道对陆城她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激情。
离开古城那日,肖夏心中隐约期待史无缺说些亲密的离别情话。但史无缺只把她送到客栈门外,替她招了一辆的士,他说,无缺客栈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他的笑容如初见那日一样灿烂。那一刻,肖夏猛地觉得史无缺曾经这样送别过许许多多前来住店的女子,当然,也睡了。她闭上眼睛,重新睁开,盯着他,那又如何?她从来也不会像藤蔓一样缠在一个男人身上,也不希望一个男人像藤蔓一样缠着她。她今年二十九了,这个年纪很多女孩都在担心嫁不出去,她从来没有。她不会扼杀自己的任何欲望,但她和外婆、母亲不一样,她无所畏惧。她冲史无缺挥挥手说,保重身体,再见。
在紧接下来的一个月,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选择了无痛人流,谁也没有告诉就做掉了。肖夏想,如果让外婆知道她也流过产,肯定要哭死了。可如今女人流个产算什么,满大街无痛人流的广告不都做给女人们看的?也许只有过去流产那种撕裂剥离的疼痛才能让人心生几分畏惧吧。
外婆在楼下唤,夏,饭好了。
一碟清炒上海青,一碟番茄焖水豆腐,菜色入眼愉悦,菜味入口清爽。肖夏平时在公司吃工作餐,油大,味重,难得在家吃饭,在家就喜欢吃这样清淡的饭菜。外婆吃得少,吃完饭碗里最后总剩下一点米饭,外婆说是省给猫的。这像一种仪式,那点剩下的饭是不够猫吃的,外婆还要另外准备。吃完饭,外婆用塑料袋装上一些饭食又往朝阳桥边去了,肖夏似乎都能听到猫呼唤外婆的声音。
今天特别闷热,一顿午饭吃下来肖夏的衬衣湿透了。她走到院子里,院子里风大,花草被吹得东摇西摆,一些房客扔的纸屑烟头也在地上打圈圈,她的衣服很快吹干。天上云层压得很低,灰不拉唧的颜色,要下雨了,这雨看样子小不了。肖夏从院角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一小堆垃圾在院子中央堆积起来,很快又被风吹散了,她四处寻找垃圾铲。一个人影悄没声息地从她身后飞快蹿过,却不留神踢到一只易拉罐。肖夏转身看到是汪楚兰奔上楼梯尘土飞扬的背影,如此诡秘,她扔下扫帚尾随而上。汪楚兰已经把房门关上。肖夏敲打房门说,妈,你怎么了?汪楚兰说,没啥,困了,我要睡了。依往常汪楚兰应该是到晚上才有可能回来,哪有刚出去两三个小时就转回头的,肯定是出事了。肖夏说,和何建吵架了?汪楚兰说,以后别提这个人,我和他分了。肖夏说,气话吧?放我进去,我们聊聊。汪楚兰把门打开。肖夏看到母亲的脸上有抓伤的痕迹,嚷起来,他打你?汪楚兰捂着脸说,不是,一个骚货挠的,不过,她比我惨。肖夏眼珠一转说,何建找小三了?汪楚兰说,我看着像,但他坚决不认,我也不知道真假。肖夏说,你和那女的打起来他帮那女的了吧?汪楚兰说,那当然,他说我无理取闹。肖夏说,我们好好来理一下思路,他向那女的道歉没有?如果道歉就说明他们关系较生分,他是站在你的立场,如果只有维护,他们还是有问题的。汪楚兰想了一会儿沉默了。肖夏说,有问题对吧?他如果不来跟你说清楚,就算了,这样的男人一把抓。汪楚兰踢了旁边桌腿一脚说,去死吧,这些不要脸的东西!肖夏说,你非得嫁出去啊,又不是没嫁过。反正我是会陪着你的,你别怕啊。汪楚兰说,说得轻巧,你总有一天拍拍屁股就走了,哪里还顾得上我们啊!行了,扫你的地去吧,我这偏头痛又犯了,要睡一会儿。汪楚兰说着就躺床上去了。肖夏只得替母亲把房门关上,转身看一楼道全是从阳台上吹下来的落叶和落花。外婆说,女人把花养好,会有花的容貌。外婆和母亲都喜欢种花,院子里阳台上天台上,一年四季,姹紫嫣红。花开得那般好,可种花的女人为什么活得这么委曲求全,似乎从来没有盛开过呢?外婆大半辈子小心翼翼总像欠了别人什么,母亲日日忧心没有一个忠诚的男人来托付终身。唉,好在她和她们不一样。她未曾对任何事情感到过后悔,不担心没人爱,不怕变老,不怕苦,不怕穷,还真是无所畏惧啊!优越感高速升腾之后,一个念头突然到达肖夏的脑海,她把小腰板挺了挺,决定给自己下点猛药,搞点事出来。她要辞职,对,她要辞职,她甚至不怕——没了工作。她是一家会计师事务所的高级会计师,成天面对一堆烂账,还要做得完美无缺。她有做得很完美的能力,所以经常拿到高额的奖金,但她讨厌这份工作,现在终于有一个充分的理由摆脱,她兴奋得就想大喊几声。
肖夏冲回房间打开电脑,这么个壮举得跟史无缺说说,只有跟他那样境界的人说才有意思,像陆城,没说的欲望。她在QQ上跟史无缺说,我要辞职了。史无缺说,受啥刺激了?她说,生活一潭死水,自己给自己找点乐,搅动一下。史无缺说,你这是受那谁的鼓舞吧?她问那谁是谁。他说,就是那个说“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那个。肖夏说,屁,世界没有人心大,我哪也不想看,辞完职,我的主要任务就是睡和吃,等到山穷水尽日,看我如何应对。史无缺说,好,我支持你,要睡就睡我这儿来吧。肖夏说,有美酒?史无缺说,少不了,来吧,我正在组团去梅里雪山,来了你能赶上。
肖夏看一眼床头的钟,已经是下午三点半,现在写辞职信,下班之前送到公司,一切便在今日圆满。肖夏找出纸和笔,信上给公司留面子,说了感谢培养的话,说自己身体原因要休整所以辞职。不管领导信不信,她也是要辞的了。辞职信写好,窗外的瓢泼大雨从天而降。一阵冷雨随风灌进房里,受这阴凉的刺激,肖夏打了一个喷嚏,她盯着放在桌上的辞职信,在一个坏天气里去做一件疯狂的事情,双倍疯狂,她又打了一个喷嚏。她两三下把自己收拾干净,辞职信往包里一装,出门了。
每日肖夏上班坐的是地铁,但从家里到地铁站有两三里的路程,这段路没有公共汽车直达,所以肖夏骑电动车,到了地铁站,把电动车存起来再乘坐地铁。眼下出门骑车子有点困难,雨一阵大一阵小,那风吹得人都站不稳当。肖夏决定走路到地铁站。她抄的是近道,穿过朝阳桥,折向左有一条早被封闭待拆建的巷子,不长,二十来米,穿过巷子只要走两百米就到地铁站了。那条巷子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扯皮,封闭了一年多却不见动工,周边住的人不耐烦,在封闭围墙处砸开一个人行的缺口。这大风大雨的天气在路上走的人不多,这条巷子更是没有人走动,肖夏闻到各个角落散发出的不洁气味,估计巷子比较隐蔽,不少人在这里行方便之事了。肖夏小跑起来,手中的雨伞用双手撑着挡住头脸,当她冲出巷子的时候有那么一股狠劲和盲目,她甚至懒得扭头左右看看有没有行驶的车辆。有辆在雨中奔跑的车子,也跟她一样不耐烦,眼见就要撞上她了,车主以为一定要撞上她了,已经在车里喊起来,其实车子只撞到肖夏手中伸出去的手和雨伞,顺势这么一带,把她往旁边冲飞了几尺远。肖夏听到一声钝响,她感觉像有一块石头砸进水塘里,而她坐着一只游泳圈,在水面上漂荡。那辆肇事的车子在前边不远处停了下来,车窗摇下,有人探头出来看了肖夏一眼,那人看到有鲜艳的血从肖夏的脸上流下来,全身一哆嗦,踩下油门,飞快地将车子开走了。
慢慢地,肖夏感到身子湿冷,她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地上,躺在雨水里,那一瞬间她的心脏抽搐起来,她快要呕吐了,她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不是血肉模糊,是不是少了一条腿或是胳膊。她的手在身上摸索,摸索到完整的身体,她的心稍稍平静。她再努力去摸自己的挎包,只摸到了雨伞把子。她想稍微仰起脖子,一种过电似的酸麻让她放弃了努力。她平躺着,眯眼看着天空,天是灰的,雨像箭一样射向她的眼睛。她偏过头,眼睛的余光看得到马路旁边的树,这证明她不是躺在马路中央,而是靠近马路边上,但如果同时有几辆车过来,在这样的雨里未必会看得到她,或许就造成二次碾轧。这个想法让肖夏努力地将雨伞架到自己身旁,这样目标要大些。
一辆车飞驰而过,地上溅起的水灌进她的鼻子嘴巴,她两眼无法张开,她不知道人家是不是没有看到她。又一辆车经过,又一辆……肖夏是通过地上飞溅的水珠来判断那些经过的车是开得快还是开得慢,有些似乎开得并不快,应该可以看到她的,可为什么没有一辆停下来呢?一辆车不急不慢地经过她,她能感觉到那车停了,是的,停下来了。她努力侧身转过去,马路对面有一辆停下来的车子,她看到一个女人摇下车窗,那女人有着美丽的妆容,女人看到她了,她张开嘴喊了一个她能喊出的最大声音,“救我”——声音被雨声吞食了大半。女人在犹豫什么呢?肖夏看到车窗重新摇了上去,车子慢慢地滑出她的视野。
肖夏觉得地上的水快要把她淹没了,她正走在死亡的路上,原来,这就是死亡,这么孤单、可怜,没有人知道你正在死去,那些亲近的人、热闹的事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肖夏浑身上下并没有疼痛感,她的心脏却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攫夺,她浑身战栗,然后是抽搐,她感觉自己缩成一个肉球。原来她害怕死亡,害怕孤独,害怕被所有人遗忘,与外婆母亲相比她有什么值得骄傲?她还不如她们,她那扬扬得意的无所畏惧早在这雨中溃败零落……
一辆的士,停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司机坐在车里打了一个报警电话,他放下车窗,扯着嗓子喊,姑娘,你再坚持一下,我已经报警了。说完,司机把车子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