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警车和救护车到来的时候,肖夏的脑子无比清醒,做手术的时候也一样清醒。她没有一点睡意,她不想让自己在黑暗和无知无觉中被人动了手脚。她大腿缝了三十三针,下巴缝了十二针。医生说她颈椎有挫伤,腰椎有挫伤,二级脑震荡,建议卧床休息半个月。躺在病床上,她不和任何人说话。她觉得说话是要费力气的,现在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她的力气全用来思考她将来会怎么死。死在车轮底下,淹死在水里,压死在坍塌的楼房里,被雷劈死,被电梯夹死,被人杀死?她在一个个场景里死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无人相助,无论她如何撕破嗓子呼喊,如何挥动她的双手,踢腾她的双脚,从来没有人回应,没有人现身,她总是在绝望中慢慢死去。她以为把种种不幸想透了,她就不会怕了,但她还是害怕,她害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那深入骨髓的无助。
陆城每天都来看她。他拉着她的手,她让他捏着,不过,她没有看他,也不和他说话。汪楚兰把陆城拉到门外,他们关上门在外边谈话,她猜得出他们谈的是什么,他们一定认为她是吓傻了,魂丢了才会这样。陆城再进门的时候脸上充满了怜爱,他还是捏着她的手,她看着窗外,想这医院里每天有多少病人在无望中死去。陆城说,夏,和我说说话,别怕,事情过去了,以后都会好的,以后你上班我送你,不让你一个人走。她回过头看了陆城,静静地看着他,她想,这世上和她最亲近的男人就是这个了,起码他现在拉着她的手。
晚上趁着没人的时候,肖夏给史无缺挂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那边传来无比欢快的音乐声。史无缺的声音还随着乐律跳动,他说,喂,宝贝,你在哪里,辞职手续办好了吗?她说,没有,想想还是不辞了。史无缺说,你们女人啊就是变来变去,这我早就料到了。她说,哦,是的,我后悔了。史无缺说,我们人齐了,明天就要上梅里,好多东西还没收拾好,就不跟你长聊了,再见。她说,好的,玩得愉快!
在医院一共住了七天,伤口拆了线,肖夏就搬回家住了。陆城买了很多花来摆在她的房间,祝贺她康复出院。她把下巴那条嫩红的伤口亮给他看问,丑吗?他说,不怕,等过段时间找家整形医院,可以整没的。肖夏说,谁说我要去整?我打算留着它。陆城说,不整也关系不大,只要不把下巴扬起来看不到的。她说,这伤疤就是顶在额头,我也不会去整,嫌不好看你别看。陆城说,我心痛还来不及呢,哪会嫌弃呢?肖夏说,想娶我不?陆城说,想。肖夏说,发个誓吧,说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需要,你都会在我的身边。陆城满脸喜悦地举起手发誓,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肖夏需要我,我都会在她的身边。肖夏说,好吧,你回家跟你妈商量结婚的事情吧。陆城说,你没开玩笑吧?肖夏说,愿意信你就办。
两个月后,肖夏嫁给了陆城。陆城原来是跟父母同住,家里房子不宽敞,所以结婚后搬过来和肖夏住在一块,相当于上门女婿。陆城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乐滋滋住着,每日打扫卫生做饭做菜,外婆丈母娘乐得合不拢嘴,他还帮房客们修电器捎东西,大家都喜欢陆城。肖夏觉得大家都喜欢这男人,她的决定应该错不到哪儿去。
肖夏很快回公司上班。当初写的辞职信她认真再看了一遍,然后收进衣橱和邮票明信片一块收藏,这真是个值得纪念的东西。她每天准时上班,凡她经手的账目一定小心翼翼查算一遍又一遍,怎么整都觉得有个错误像颗雷埋在那些数字中等她去踩爆,她怕。她为此竟然还经常加起班来,而因为她的敬业,公司给她升了职,让她当主管,薪水一下子涨了许多。她按揭买了一辆车,每个周末,固定的,夫妻俩载着外婆出去走走看看,吃顿饭,剩菜剩饭一定打包回来喂猫喂狗,肖夏陪着外婆一块去,在朝阳桥洞一带,她也认识不少人了,他们学外婆的口气叫她夏,听起来很亲切。
汪楚兰和家里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因为又交了一个男友,比她小上十岁。这位小男友和汪楚兰只处了一个月便求婚了,等了这么多年突然开出个大奖,母亲的态度却令所有人吃惊,她不但没有答应,反而让外婆把房子马上转到肖夏名下,等手续办妥后告诉小男友,她住的这一大幢房子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让他努力挣钱买房子,她要搬出去住。肖夏跟汪楚兰说,他连个固定工作都没有,买什么房呀?人好就行了。汪楚兰说,日久见人心,我都等那么多年了,不在乎再等几年。男的答应汪楚兰倒是痛快,下定决心挣钱买房,可因为没有固定工作,汪楚兰先倒贴了一辆小货车,方便其在附近的蔬菜批发市场搞批发。肖夏跟外婆说,我妈要等那小爸的批发生意做大才嫁,估计要熬到您这岁数了。外婆说,随你妈折腾吧,不相欠的人这辈子碰不上。
一天傍晚,刚吃完晚饭的时间,外婆照例出门喂小猫小狗去了。肖夏夫妻俩,汪楚兰和刚收工回来的小男友,还有几个房客,大家坐在院子里嗑瓜子喝茶聊天。门外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手上提着一只大包,女的抱着一个包裹严实的孩子。他们径直打开院门,肖夏正想开口询问,男的兴冲冲走向肖夏说,你好,外婆在吗?过了一会儿肖夏才想起他们是谁了,是外婆给钱养孩子的那对夫妻,张志军和孙艳。肖夏说,你们回来了?张志军说,是,回来看看。他揭开女人怀里的包裹,一张娇嫩的婴儿脸露出来,他说,孩子五个多月了,带回来给外婆看看。肖夏赶紧推陆城一把说,去,快去把外婆找回来。肖夏凑到孩子跟前说,长得真好!汪楚兰也凑过来说,男孩女孩?女的说,女儿。汪楚兰说,女儿好啊,你们可别重男轻女。张志军说,啥年月了,没那事。汪楚兰说,你们之前不是说不回来了吗,这大老远地就为了把孩子抱过来给外婆看看?汪楚兰的警惕心又起来了,她最担心的是别人把孩子送过来让外婆养。张志军说,我们是专门来感谢外婆的。他从大包里掏出七八包东西说,这些都是我们那地方的土特产,有机的,你们在城里有钱也买不到。汪楚兰接过来说,哦,木耳、香菇,有心了,有心了。
外婆几乎是小跑回来的,嘴里喊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要上香去了,快,让我抱抱孩子。孙艳乐呵呵迎上前,把孩子递给外婆说,这孩子能到这世上来完全是您老人家的功劳,没您的善心,我们可能早挺不住把孩子打掉了,现在一切都好了。张志军说,是啊,现在一切都好了,说实话,去年外婆给的钱我们是拿去应急了,参加我们家乡那边的一个集资项目,当时急着用钱,正好外婆又劝咱们留下孩子,我们走一步算一步,确实是利用了老人家的菩萨心肠,真不好意思,幸亏村里的项目不错,才半年不到就给咱分红了,孩子也顺利生下来。孙艳一直念外婆的好,我本来说写封信寄张照片过来完事,可她坚持要买车票过来让外婆看看孩子,我们就坐火车过来了。听到这汪楚兰的心才真正是放下了,她说,你俩可别怪我当初不够礼貌啊,见到你们全家我也很高兴。张志军说,不能怪,你们都是好人。孙艳说,我们祝老人家长寿,早早抱孙。外婆听了这句话转头看着肖夏说,你和陆城什么时候要孩子啊?肖夏大大咧咧地说,我又没有避孕,说不定现在都怀上了呢。陆城说,真的吗?肖夏只是随口说说,说完想起似乎月经期已经过了,她跟陆城说,赶紧买根验孕棒去。陆城屁颠颠跑到附近药店买回验孕棒,一测,真中了!
晚上这院里可是热闹了。肖夏他们把孙艳夫妻留下来住,顺便讨教养胎经。第二天孙艳夫妻他们要回去,把他们送上火车回来全家人的注意力集中到肖夏身上,各种分工开始了。
肖夏在知道自己怀上的那一刻,便觉得身子里面有个憋着的东西开始松劲了,孩子是她的血脉,她的依靠,她底气足了。她不再加班,又开始隔三岔五地请假,在家里研究吃喝,上胎教课程,由陆城护航每日做孕妇运动。
肖夏三十岁生日那天,陆城给她安排在郊区一个农庄过生日。外婆和汪楚兰都说让他俩过两人世界,没有同去。肖夏准备了好几件衣服,带上相机,说是要拍准妈妈写真。陆城说,一般人拍这个都是不穿衣服的。肖夏说,笨蛋,不穿衣服的可以在家里慢慢拍。
农庄离城二十多公里的路程,陆城提前考察过,开着车子一路奔驰。在路上,看时间过了十点,陆城跟肖夏说,这时间,鸡汤已经煲上了,保证是现杀新鲜的土鸡。再走了几里,陆城又说,这会儿柴火鱼也该焖上了,保证是刚从河里捞上来的。肖夏说,好像这一趟来只为了吃似的。陆城说,你现在是大进补的时候,吃当然重要,我跟那餐馆老板说好是十二点准时开饭的。肖夏说,行了,别再说了,说得我都流口水了,这一天天吃这么多,不知道以后体重怎么减得下来。陆城说,是啊,孩子生下来又不用你照顾,估计要瘦太难,不过,我不会嫌弃你的。肖夏说,行,你得意吧你。
在他们的前面有一辆大概有十来座的中巴车,开得不紧不慢,但一直占着快车道。陆城说,算我脾气好,要不早摁喇叭了。肖夏说,我们又不赶时间,这路上风光也蛮好的,慢慢开吧。他们说话间,前面的中巴车突然像被谁踹了一脚似的,左右摆动,竟然一个大拐冲下公路去了。陆城和肖夏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才大声叫唤起来,车子掉下去了!陆城把车子停靠到路边,马上拨打报警电话,说明出事地点。打完电话,他把车子重新发动起来。肖夏说,咦,你干什么?陆城说,走啊,难道你还要在这里等救护车来啊,你现在这样子,看这种场面不好。肖夏说,谁说的?我不但要看,我还要下去救人。陆城说,行了,行了,以后再发扬风格吧,我们这不是冷漠,实在是情况特殊。肖夏说,我必须去。陆城说,听话,那车子这么冲下去,说不定等会儿还会爆炸的。肖夏不等他说完,打开车门下车,快速地往出事地点小跑。陆城吓得熄了火,赶紧下车,跟在后头喊,肖夏,你一个大肚婆,较什么劲,到底是那些人重要,还是你肚子里的孩子重要?肖夏站在公路边上,指着下边喊,陆城,在那群人里,你就不怕有一个人是我,而你就这么和我擦身而过,却没有听到我的呼救?陆城说,这说的哪跟哪啊,你疯了吧,给我站住。肖夏说,你就当我疯了吧。说完她从先前车子撞开的豁口出溜下去了。
这坡并不是十分的陡峭,中间山石很多,那辆中巴车被卡在半山腰。肖夏笨拙地往下走,大肚子成了她的障碍,有时候她干脆坐下来,用屁股哧溜往下滑。陆城站在公路边往下看了几分钟,看肖夏挺着大肚子一颠一颠的,他是又惊又怕,急得直跺脚,再唤肖夏,肖夏当没听见,他无计可施,只得顺着原先肖夏往下走的路线,磕磕碰碰一路小跑冲到肖夏身边。肖夏侧脸看他说,哼,总算对得起你发过的誓。陆城气喘吁吁地说,我早晚要被你这个疯婆子气死。肖夏上前亲了陆城一口说,亲爱的,不会的,我爱你。
车子往下冲的时候可能翻了几个筋斗,好些人被摔出来,躺在树丛里岩石上,发出瘆人的惨叫声。肖夏说,我们先把车里的人弄出来再说,说不定等会儿车子还会往下滑,再滑就掉河里去了。陆城一听头皮发麻,再看肖夏根本不像一个怀了七个月身子的女人,几乎是从杂草和碎石中跑过去,头探进车子里,大声喊叫——谁还能动的努把力自己爬出来,谁脑子还清醒动不了的吱一声,我们帮帮你。肖夏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颤颤地举起一只手,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旁边还有几个人呻吟着。肖夏对陆城说,我先救那个女的,其他人交给你了。肖夏从一面破碎的车窗钻进去,玻璃划破了她的裤子,血马上洇出来。她根本没发现自己出血了,她迅速地爬向那女子,近前的时候发现女人的头上有一个不断冒血的洞,眼神已经逐渐暗淡。女子虚弱地说:“救我的孩子。”肖夏被强烈的母爱冲击着,忍着泪从女人的怀里把孩子抱过来,她对女人说,放心,孩子没事。肖夏把孩子抱着爬出车窗,到外边检查孩子全身上下并无伤口,可这孩子怎么瞪着眼睛没有一点声响呢,突然,孩子发出一声尖利的哭声,听到这哭声肖夏放心了,她轻轻地拍打孩子的背部说,好了,好了,宝宝,别怕,妈妈在这。
车上有七八个人互相搀扶着慢慢地爬出车来,陆城也陆续把两三个昏迷的抱出来。肖夏把孩子交给其中一个人抱着说,看好孩子,我再去看看。肖夏再一次进入车内,从每个座位边爬过,发现还有一两个是喘气的,和陆城一道把人移出车子。有些还能行动的人,也加入了救援。后来车里还幸存的活人就剩司机一人了,司机的双腿被车头挤压了,无法移动。在大家无计可施时,车子突然开始往下滑动。大家齐声惊呼,跑离车子。肖夏说,能动的人都起来,大家找大石头,顶在车子下面。大家把找来的石头一块块垒到车身下边,慢慢地,车子停止了下滑。
有警车鸣笛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大家欢呼起来,陆城也兴奋地抱着肖夏亲了一口。肖夏推开陆城的怀抱说,让我躺一躺,累死了。肖夏双脚一软瘫躺在地上,她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面朝着天,天蓝蓝的,有一丝丝轻飘的白云在跑。多长时间没这么轻松惬意地看天了,真是个出游的好天气。肖夏用手轻轻抚着隆起的肚皮,刚才的剧烈活动,孩子有些抗议了,用脚使劲踢她。她说,好了,好了,宝贝,妈妈是不是很勇敢?其实妈妈什么也不怕。
责任编辑 刘洁
【作者简介】杨映川,曾用笔名映川。在《花城》《人民文学》《作家》《小说月报》《十月》等刊物发表过小说百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女的江湖》《魔术师》《淑女学堂》和中短篇小说集《我记仇》《零食》《为你而来》《下一个是你》等。获过广西独秀文学奖、青年文学奖、文艺创作铜鼓奖,小说《不能掉头》获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小说《我困了,我醒了》入选2004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