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觉总是在饥饿与迷茫中产生——金月语录
1.
公元一九六七年夏初,太阳疯了,核子接二连三的爆炸,掀起红色的风暴,炽热的冲天火焰灼烤大地,向着太阳转的向日葵被抽了筋剔了骨,搭着脑壳焉荡荡的,蝉则躲在树荫下配合形势唱高调。鱼儿早躲到岩腔水晶宫里说风凉话,波光粼粼的河面反射红太阳眩目的金光。六一在碧波和金光中泅渡,沉浮,河水表层被太阳烤得温嘟嘟的,不解凉。一个猛扎子,迅速倒游钻到河底,眼前的世界便迅速暗淡,由金绿变白变暗变黑,最后四周一片漆黑唯有头顶上微微一线光亮象个晕斑,光环罩在头顶,四周出奇的冷,置身于此如同冰窖,赤足插在河底泥沙中如踩棉花,由于水深九米水压力强,耳朵听不到上层陈波同学的嬉笑只有单调,紧促,恐怖的“咔,咔”声,似魔鬼的脚步声,更不能忍耐的是憋气,能憋一分钟的六一听到自己缺氧的心加速跳跃似一只奔突的小兔。六一双脚用力一蹬,嗖,嗖,嗖似离弦的箭,一眨眼,“哗”一声冲破河镜面露出大半个身子,瞬即又回落水面,水温一侵依旧热呼呼的。文革的黑幕也正应如此,表面轰轰烈烈,愈往里走,冷酷如铁。
六一,陈波从河里爬起来,摘一片芋荷叶当帽顶在头上没精打彩的往回走。一条长长的喷江路空无一人。连勤劳的农夫此刻也钻进堂屋躲荫凉。灰白色的路面被烤起一层层颤闪的火微子。一滴汗掉下去只溅起一点白烟,一瓢水泼下去也能听见“哧哧吱”声响,一眨眼即干。赤足踩在太阳射着的路上如同踩着刚出窖的炉灰。六一,陈波三步并作两步跳,跳进路旁树荫下,光脚板才有舒适的感觉。“雨城这个鬼天气,真他妈的操蛋”陈波故意南腔北调地学农村转业军人的口头禅咒骂老天(咒骂红太阳也是死罪)两人骂骂咧咧走到二一路口,只见一小伙子穿件破棉袄坐在街沿边条石上晒太阳。奇怪,莫非看花了眼?六一问陈波得到肯定答复才相信眼见一点不假。这小青年个儿不高,长的健壮,棉袄破绽处可见块块凸凹的肌肉,莫非他脑壳有病?这年文革逼疯逼死的还少?少年好奇心重,六一顶着太阳上前观察两眼,见其无不良反映便问:“喂,朋友,你病了么?什么病?这么热的天,你咋穿起棉袄晒太阳?”那人抬起头,眼睛闪过一丝惊恐,看了六一和刚走来的陈波,半响才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没事,你走,走你,你的……”六一正准备走,陈波却突然惊叫:“喂,小伙子,你的手上咋个黑了一圈。”
“那里?”那人急忙伸出双手,只见左腕乌青发黑一圈似被绳紧紧勒过。那人脑壳一抖浑身打个冷颤,牙凿控制不住的“咯,咯,咯”相碰。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充满恐惧,语无论次地低咕:“啊,黑,黑了一圈,是,是真的黑了一圈……”
“咋黑的?你是不是偷东西被——”
“胡扯!你们想到哪儿去了,老子周铁巴除了牙齿,一身都是铁。咋会干偷鸡摸狗,梁上君子的勾当,老子昨晚,昨,昨晚——”周铁巴一下又打个冷颤,觜也结巴起来“给,给杆烟,你们哪位,给……”六一偏头一看,嗬,不怕太阳晒围上来看稀奇的人真不少,其中一位摸一只烟给他,然后又还给他点上火,周铁巴大吸了两下:“唉——”叹口气却不再言语。大家起初还认为他要说,等了半天却是这个下场,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升上来,这么毒的太阳下难道听你一句“唉”就了得的么!于是众人纷纷指责:“说,说”。
“有啥不敢说的?有啥见不的人的?……”
周铁巴面有难色回答:“不是不说,是不敢说。”并抬头张望四周,似乎大白天日里也躲着什么。这一来更是把大家的胃口吊得高高。众口烁金,指责,鼓励,询问,周铁巴终于忍不住一语惊人:“老子昨晚遇到鬼了!”吼完嘴歪眼斜,一脸灰白。
“真的么?快说,碰到啥子鬼咯?”
“快点说”,“快说说鬼的模样……”
太新奇了,远比在北京揪出刘少奇资产阶级当权派还实际令人心动神往。这一年闹革命,东揪一个西打倒一批,大家都麻木了厌烦了,一有鬼的事咋不神往。
“说来话长”周铁巴摇摇摆摆头似乎摆脱恐怖心悸。再深深吸口气,鼓鼓肚子才缓缓道来:“我就住这儿”。一个破木楼梯在户外拐一个角直通二楼口。“走,人多火气旺,我带你们到现场看看,看了才说得清楚。”铁巴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穿起没纽扣的破棉袄,袒胸露乳,两步就走到楼梯中央说:“就是这儿,昨天晚上天闷热,我从龙池冲个夜澡回来已是深夜12点刚走到这儿,习惯抬头一看,啊——”黑洞洞的窗口突然伸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铁巴大叫一声转身就跑,而后面早蜂涌陈波,熊瞎子一干人,前头看到吓得转身朝下跑,底下的不知情还争先孔后朝上涌,两潮相碰激起浪花。陈波被挤得从楼梯中间一步跳下来扭威了脚。铁巴,熊瞎子,六一则“王八吃西瓜”滚的滚,爬的爬,随着“妙——”的一声。窗口飞出一只老黄猫三窜两窜不见了,一场虚惊。六一爬起来一把抓起铁巴吼:”吼啥子,青天白日得哪来的鬼,走,老子走前头。铁巴正巴念不得有人带头,于是跟其后,熊瞎子揉一揉额头上隆起的青包,眯起眼也跟上。可怜陈波崴了脚也一颠一跛的跟上想看个究竟。铁巴见六一在前,心始定又继续讲诉昨夜发生的事情:“昨晚,我,嗯,我刚才说到哪?”
“就说这儿,走到楼梯口”六一蹬蹬脚说。
2.
“对,刚走到楼梯拐角,突然一道白光一闪,当初我以为是隔壁单位的灯光破壁而过,没在意走到二楼门口,呶,就是这儿,我就这样掏出刚买的一匣火柴擦,啪,擦一根熄一根,熄一根擦一根,擦了14根才燃,为啥我记得14,我心里数着呢,么事,么事,要出事嘛,不信你们数地上火柴头是不是么是。”熊瞎子眼睛本不大好却偏偏爬在地上数火柴棍如同嗅火柴棍一般,半响:“不错14根,一根不多一根不少”
“我这样哒一声开了门走进去,又擦火柴点煤油灯,左一根右一根,你们说怪不怪,外面都擦得燃,屋里无风可硬是火光一闪就熄就跟亮火虫的屁儿一样,前一根后一根,一根接一根——”“少格老子一根一根的,究竟后来咋了?”六一性急听不得铁巴罗嗦。
“我一匣火柴都要擦完了,剩最后一根,我心中乞求上苍保佑我最后一根擦燃,不然今晚就只有摸黑了,摸黑的滋味可真不——”
“擦燃没有?”六一打断铁巴的废话。
“嘿,菩萨保佑,最后一根火柴一擦就燃忙把油灯点亮,你们看就在这儿,”周铁巴边说边用手一指,果然地板上安放一盏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油灯旁的地板上,一团黑不溜啾的破布网就是周铁巴的被盖。“我钻进被盖,习惯抽一本书《三侠五义》正看得起劲,一只偷油婆一下飞到书面上昂首挺胸,伸腿摆鬓须,似乎有话要说。我正看到白玉堂闯冲宵楼铜网阵,哪有闲工夫听它罗嗦比划,我把书一抖,偷油婆便掉在地板上,突然它象中了魔,围着煤油灯转圈,左三圈右三圈,左四圈右四圈。你们说它这么有规律的赛跑兜圈是为什么?”为什么?是啊,为什么?众人都听神了,张着嘴竖起耳朵继续听铁巴讲,“我这里又不是冲宵楼铜网阵,没有机关暗道,宽敞的很,它肯定不是白玉堂的魂,它究竟是啥?”
“你不是说它是一只偷油婆么?”六一忍不住抢口。
“对,它龟儿怕是摔昏了头瞎球转,老子本想一脚踩上去,叫它永世不得翻身。可又懒得爬起来,你们猜老子咋个收拾它?”
“打死它”熊瞎子伸出又黑又粗的手掌晃晃说。
“不,打成肉浆沾手不安逸”铁巴摇摇头。
“烧死她”六一接口。
“对,现在流行的口号不是炮轰油炸,火烧么,走资派都可以,为啥它就不可以哈?烧,老子伸手把它从运动场中揪出来放到煤油灯上烧,‘啪’一声灯熄了。书自然看不成也就不看了随手把偷油婆往窗外一扔,钻进被子裹头就睡迷糊中看见窗口有人跳进来——”
“有声音么?”陈波忘记脚痛两眼发直追问。
“没声音,但看得见人影,轻飘飘的——”
“啥模样?青面獠牙还是走路风摆柳的狐狸精?”熊瞎子听得浑身打抖,突然“哗喳”!“哎哟”!熊瞎子太重一下踩断一块楼板,一只脚掉下去悬空,大胯被卡住,痛得惊叫唤。六一,陈波手忙脚乱把熊瞎子拖上来,熊瞎子呻吟不止。脱开裤裆一看,大腿根部压出一道血痕红红的布满小血珠。当然叫苦不幸的还有周铁巴:“楼板给我踩断一节不就成陷空山陷空楼了么?”六一忙拖一宽木板盖起说:“没关系,茅厕边种菜,将就使(屎)将就一天,明天我给你找一个好扳子,大字报栏多球得很,比个长短,宽窄,锯一下,钉两个钉子不就成了么?”
“你说的轻巧当根灯草,今晚我咋办?你们晓得,我记性好忘性大,一忘记一脚踢飞踩空悬吊起吹腊肉事小,把我的“麻雀”挤爆咋个做种?我家可是三代单传哇……”
“唉,早不断晚不断,一说到鬼就断,真他妈撞鬼了,结果呢?往下说”熊瞎子揉揉胯胯仍挂念下文。
“我又说到哪?哦,对了,那个影子一飘下来,我就要爬起来。可影子上前一步抓住我的左手使劲的扭捏,好痛,差点给老子扭断。想把老子扭来背起就跟汽车上造反派游斗当权派一样,你们看手都捏黑了,看……”铁巴一边说一边把左手左右晃动展示给众人看。
“你咋不翻起来打它,咋不喊?”陈波问。
“要翻得起来,喊得出来嘛,老子的喉咙被卡住了,身体被压得死死的,动都动不了,鬼的劲当然比人的大,不然咋叫人小鬼大呢。喊,喊得出个球,嘴里象塞个毛巾就跟刑场上押犯人怕呼口号一样,事到头不自由,你懂么?懂?你懂个球!老子使劲地挣扎,挣了一身臭汗也翻不过身来,没法,急中生智。要传达信息只有用脚。踢它?踢得到球,鬼都踢得到么。老子用脚后跟敲楼板,‘咚,咚,咚’使劲的敲,把楼底下睡的我妈敲醒了,我妈急忙爬起来一边喊,‘铁巴,铁巴你在干啥子?’一边点灯摸上楼来,灯光一照进屋,压在我身上的鬼一下没影了,我一翻身爬起来一身冷汗,当然我也没让过它,老子扯断它一条腿。
“腿呢?”
“这不,我捡到的”铁巴翻开枕头取出一红纸包,打开摊在手上,竟是一只偷油婆爪爪,“你们不信?当时我手里的的确确提着一只爪爪,不信下去问我妈,我妈说我遇到偷油婆鬼了,我妈把平时舍不得吃的半斤米拿出往四角打,一边打一边骂:打鬼,打死你这个偷油婆鬼。听我妈讲我爸死时也是蹬地板,可惜那时我妈年轻瞌睡好,睡死了,醒迟了,昨晚不是我妈保护我,我也恐怕跟我爸去了……”
“这只爪爪是不是你烧的那只偷油婆的呢?”陈波疑惑的问。“当然是啦,不是它的是谁的,莫非还是你的?今晚我要抱一只公鸡上来睡才安全。”
“你和公鸡一块睡?哈哈哈……”熊瞎子又高兴起来。突然笑声嘎然而止。熊瞎子紧皱眉头一脸痛苦。又咋啦?只见熊瞎子翻开裤裆东抖西抖。“啪”掉下一只酱色偷油婆,熊瞎子飞快一脚,只听“咔”一声踩成一团肉泥。
“哈,偷油婆咋钻你的裤裆?”陈波兴灾乐祸。
“还不是刚才踩垮楼板,楼板缝中爬出钻进去的,你这破房子养的动物不少啊。”
“那当然,偷油婆钻你的档说明什么?这可是雌性的偷油婆啊!爬到你的什么敏感部位了。呵呵……”周铁巴也取笑熊瞎子。突然铁巴惊呼:“喂,你们大家看。我验尸发现这只偷油婆正缺一只爪,该不就是我昨晚遇到的那只?”六一低头一看一堆肉酱,哪里分得出缺一条腿,一爪爪的呢,可大家神色都一下严峻起来,默默无语,依次退出破房来,太阳依旧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