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我叫女娃，本地人爱加子叫我女娃子，如同孔子后边加子一样”皇帝的新衣，童言一句点中题。六一惊讶女娃的话时，后边的话更令人惊讶。“女娲补天？补什么天哟，天都能补么？要补就补我的肩膀”说完嘻嘻一笑补充“我大名叫古丽（古代佳丽？），叔叔，我不是做家家玩，我是干活，把我们家责任地的麦子打回去换麺吃”
“你父母咋不来干活，叫一小女娃来干？”
“我爸前年进你们城里打工从高架上滚下跌断脚杆、腰杆，现还在屋里躺着，等我回去煮饭呢。”
“你妈呢？”
“我妈去年就走了。”“走哪里去了？”
“不晓得”。女娃明亮的黑眼睛一下暗淡噙首泪补一句：“我妈很爱我，她要来看我的。”
“你家里就没人了？”
“怎么没人，我爸和我不就是人”。女娃有点生气，皱起眉头斜盯六一一眼，手脚不停。
“啊，对不起，我不是哪个意思，我是说除了你和你爸，家里就没有其它人？”
“没了，有了我还会一个人干活么？”
“你刚才唱的歌真好听，我帮你打，你再唱一遍给我听好么？”
“唱什么歌哟，我是在念书背书，你没看见石头边我的课文书摊开的么。”女娃小嘴一努，果然石头旁边摊开一本课文书用小石头压到页，以免“清风不识字，何须乱翻书”。
“噼噼啪，噼噼啪，
大家来打麦，麦子好麦子多
磨面做馍馍。
馍馍香，馍馍甜，
吃了好过年。”
童谣骤响起如山泉潺潺，泉水叮咚，六一出神聆听如听仙乐一般，女娲炼石哼的山歌是什么？
“叔叔你快打，我都给你割一大堆堆起了。”六一回过神，所谓一大堆那是儿童的看法，自己立即挽袖挥舞一大把麦杆如挥一柄狼牙棒狠狠朝石头上打去。“噼噼啪啪”狼牙飞溅成光刷刷，三下五除二，所谓一大堆倾刻也一扫而光，有空便又问：“放农忙假嗦。”
“我半年没上学了”
“为啥？”
“没钱呗，书费学费日见涨，爸又有病，自己读。”
“自学可以成材，可没文凭啊”。当今世界文凭成风，没文凭寸步难行，当年女娲有文凭么？
“这……这……没文凭不可以买一个么？现在到处墙上都喷起文凭买卖。”女娃终究生活在现实，女娃非女娲，女娲在今天也难脱其臼。
“你咋不请点人来帮你收呢？”六一问。
“请不起啊，再说人家也忙，耕田抄地就请人几乎都是白干，饭都没吃一口，叔叔伯伯们好啊，我长大了一定帮他们。”
“你觉得累，觉得苦么？”
“苦啥哟，朝屋里头背，累一点心里也是高兴的！”
“你想上学读书么？”
“想，好想上学哟，好想老师同学，好想我们班的教室、操场，操场中间竖立的旗杆，旗杆上的五星红旗，每周星期一老师就要集合全校同学排队升国旗，还唱国歌。叔叔你听，‘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们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起来！起来！起来！我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进！”
童声映山映水如一只竹笛。“唱得好，你准备好久才回学校读书呢？”
“挣钱呗，我把麦子打完就去拣垃圾，垃圾有好多值钱的东西。废纸一角钱一斤，废铁六角钱一斤，铜二元一斤，金子没拣到过，钱有时拣到，前个月对门的牛娃拣垃圾拣到一本书，一翻书里就夹一信封，信封中装的啥？你猜，猜不到吧，装的是钱，好几百元呢，我只要拣到一个这样的信封不就马立可以上学了么！”
“对对对，你一定会拣到一信封的。”六一说完从贴身的衣兜中掏出二张百元钞装进一退稿空信壳里，悄悄放在书本下转身走了。
“六老师，等一下，你的信掉了”六一还没走上田坎就被女娃拿着信边喊边跑追上来。
“你拣的就是你的了”
“不，是你掉的，我不能要，老师说做人要做一个诚实的人。”“里面装的是钱啦！”
“真的么，我看看！”女娃尖起手指从信封中一下抽出二百元。六一笑笑说：“真钱不是假钱，放心用。”
“你的，我不要。”女娃果断拒绝后又补一句“你掉的，不是垃圾箱里拣的我不要。”
“那有啥不同呢？都是拣——”
“当然不一样，你是老师，老师掉的东西，一律要退还，垃圾箱是无人的，那是‘鸡公鸡公叫叫，各人拣到各人要’。”
“你咋知我是老师，还姓六？”
“这信封上不是写六一收么，六一好简单的数字，也是我们的儿童节呢。今天就你来过，不是你是谁？我喊一声六老师，你就一下站住，嘻嘻……”风吹飞扬小姑娘的头发，肩上的破衫也刺乱六一的思绪，打蛋糕玩的孩子和眼前的孩子多么不同，桔江北叫枳，江南叫桔，叹口气对小姑娘说：“钱是我给你的，不要买蛋糕吃，也不穿新衣服，先交学费上学吧！”女娲双手礼貌的接过六一递过来的信封，低头敬礼如同接过老师颁发的奖状和书本，嘴里说一句：“谢谢老师”。然后把信封小心翼翼揣在心口口袋里转跑回麦地，拖出一个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大背篼装了大半背，摇摇晃晃的爬坡上坎过溪往家走，从后面看去，若大的一个背篼挡住人，只见背篼下一双又细又小的脚丫子在艰难的翻动像背篼长两竹节，像达官贵人赌桌上翻牌，像背一座山。六一一下记起前些日子报上登过在内蒙古夏令营一个背背包拉练活动。中国儿童走一路丢一路的东西，吃的用的，走了十几里就一蹶不振，有的把背包扔了，有的倒在草地上不走了，等后面的收容车，而日本儿童却一个不拉，没一个坐收容车的，也没扔一样东西，有的一拐一跛的仍坚持走完，文章感叹中国日本儿童的种种差距，还发表一大通议论，六一觉得好笑，他们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他们不知道能到此夏令营的中国儿童是哪个阶层的人的子弟，占万分之几，百万分之几？咋能就以偏概全妄加评论呢！眼前的“女锅”不也是新中国儿童么，日本儿童能比得了么？世界上哪个民族最能吃苦耐劳？我们中华民族。世界上哪个国家的儿童能有“女娲”这样自强不息，刻苦求学？百折不挠？……背篼翻下坡不见了，六一才转上大路，背后传来“嘟嘟嘟”摩托车声音，六一忙朝边上躲闪，让它先过，农村车手的技术是领教过的。摩托车到六一身边却一下停住。“六老师有雅兴游山玩水，坐上来到我家喝杯茶去”。六一见一人头戴红色头盔，变色镜遮住脸在阳光下五彩缤纷一闪一闪的，那人一下醒悟立即取下头盔。哦，花二狗。花二狗咧开嘴傻兮兮笑：“我家就在前边，帮我看一下园子。”六一跨上后座还没坐稳，“轰”一声摩托跑开了，拐一个弯，眼前出现一块十亩地大小的花园，四周用竹杆编成栅栏，到了大门却不见通常的砖柱架上圆形钢架，爬满七里香，七姊妹一类蔷薇科藤蔓植物，而是两株五百年古银杏树，树呈半圆型，合二为一，显然是一株树从中剥开一分为二，粗均二人合围。此树原是后山天王庙的遗产，农业学大寨时把庙折了，盖仓房不够，又把庙前两株古银杏树砍一株不结果的，才把生产队仓房盖起。这株树本也列为砍伐之列，可因它每年都要结好几百斤银杏才刀下留情躲过一劫。银杏雌雄异株，没了雄树，雌树扬花不能授粉哪来果？空长枝叶团团像一把巨伞挂满墨绿色的叶，散发淡淡的幽香叙说浓浓的失恋情愫。一到秋，叶子泛黄像镀上黄金的一枚枚金质奖章：太阳从树边稀叶漏下花花点点，明明灭灭，闪闪烁烁像一幅幻灯片诉说古宅高深的哲学！一分为二，合二为一。这株古树六一以前见过，现一分为二剖开移栽到此作门面，花了多少钱，六一不好问，剖开移栽为了简单增加数量。为了成活锯条修技的确很残酷，昔日一把伞不见阳光到现断臂残肢砍头，粗则粗，却没昔那么高大，只有不到一半，残枝被盘扎捆绑，弯弯曲曲七八盘，花二狗说这艺术，可卖大价钱，你懂。六一的确会盘扎，但从没想过这艺术的残酷，病态的美。痛苦的美。大门宽四米可开进一辆汽车，这两棵古树被分开枝叶却交搭在一起，如一对巨人握手，情侣相依，风过树叶沙沙又在低吟浅唱唐诗宋词元曲，生之歌曲！
进门便是一条笔直的通道，西边一厢一厢栽满各种花木、榕树、腊梅、黄桷兰、红梅、桂花、冬青、紫前、紫薇、红豆杉、栱桐、山茶、雪松等等，还有不少草花：石竹、茉莉、菊花、一串红、一串白、一串紫、芍药、紫罗兰、牧丹、金盏菊、西潘莲……五颜六色，六一看了一遍，各地花圃大同小异，只是规模大小，钱多少而已。来到其居，也很简单，一溜旧仓房折了又建的木砖房四间，一间卧室，西间堆放种籽、农具，中间才是客厅，客厅中央不是花木盆景而出人意料的竟是一个大石头，黑不溜啾的像块埙石，石头上摆一个一尺大的玻璃鱼缸，一对精品红狮子头鱼在里边悠闲的嬉戏，摇头摇尾怡然自得，光线好，水质透明，光线在水中一闪一张一曲如一首五线谱，谱写宁静与和平，花二狗指着鱼缸说：“我最喜欢金鱼，今天有缘不请自到，务必就以金鱼为题写首诗，我裱起挂在墙上也文雅文雅一盘。”不待六一同意，便在边桌上铺开六尺长生宣纸，倒好墨，摆好毛笔，六一见状也不推辞，但提出一个条件，答应便写，不答应两作罢。花二狗忙问：“啥条件？是否润笔费：200元，行么？”六一摇摇头说：“你明天带二个人去帮女娲古丽把麦子收回家，帮把地抄了就行。”
“哎，我说啥事，小事一桩。”“花二狗一口应到。六一挥毫倾刻便成：《金鱼》
一尺鱼缸就是你的天地，
浮起喘口气，
沉下呷口食，
色彩斑澜的鳞甲是你的戏装，
摇头摆尾水中芭蕾，
没有急流险滩，
没有奋斗，
也就没有波澜壮阔的生活。你是立体的画，
流动的诗，
无声的曲，
命运却在别人掌心，
乐兮，悲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