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可以陈旧,智慧却永远年青——年月
武斗一停,没地方混集体伙食,生计又成问题,六一象只瓶里的苍蝇,到处瞎撞,就是没有出路。一天由一位武斗朋友引荐,到河坝黄胖子处背石头。黄胖子五十开外,一身膘,简直象肉球在滚。别看他没啥劳力,却善于心计,人称肚子里有把算盘,不说每次运动,他都风雨不动安如山,用他的话说,世界上万物都有捷径:“林副统帅水平最高,毛主席的话他都看出了捷径。老子从旧社会就做生意、闯江湖也有一捷径——‘见风转舵’,就是再大的网,也有漏网之鱼。是生是死,是成是败,关键看你怎样操的舵。运动来了怎么办?出了问题咋处理?什么时候装疯卖傻?啥子时候装熊撤退?啥子时候假积极?啥子时候出走?都是学问哇!深得很!简捷的说吧,就是有空子就钻,有便宜就占。几十年了,虽没有固定工作,但总没有出纰漏吧,即使上河坝,一样混得好。”的确,他就在河坝拉起一个沙石劳动组,上百十号人,浩浩荡荡,秩序井然,背石头、抬石头、淘瓜米石……别组货卖不脱,可他消息灵通,手段多,他的货没有长期积压的。所以他的队伍是雨城首推一指的。管理上采用发牌子,背一转从裤腰带上掏一个牌子,根据劳力大小,分五个不同等级,并培养几个贴心侍从监督,安排巧妙,无一人偷懒。劳动组每月关两次饷:十日、二十五日,决无拖欠之理。所以下河背石头,进他的劳动组还要开后门。他的喉咙特别大,空旷的河坝正是他吊嗓子的舞台,抖威风的场所。用他的话说:“老子受够了气,不拿你几爷子出气,叫老子咋个出气?”有时候顺风可传到七、八里远。
第二天,六一在河坝头认识了常老二,常老二才四十出头,却衰老得象七老八十,脸上皱纹象蛛网密布,门牙已脱落,说话不关风。一顶旧蓝布帽子,四季不脱,冬天怕风,夏天怕晒,人人都叫他无常鬼,顺口叫他“常老二”,他骨瘦伶仃,脚上青筋暴突,弓腰驼背,背起百把斤的石头,战战兢兢,工分和小孩一样属最低等,要不是老组员,早就被黄胖子一脚踢了,就这样仍深怕饭碗砸了,天天最早去,最后走,拼命干,仍常常被黄胖子辱骂:“老子这里不是福音堂、敬老院,背得起就来,背不起就滚,去当讨口子。”常老二开始愤然,后来干脆装聋作哑,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超脱。每天要休息一、两次,每次一休息,大家都象散了架似的,东倒西歪,有吸烟的、有闲谈的,常老二却随意哼唱,什么歌曲经他一唱,总是那么动人。他的音质好,节奏准,难得的是他充满了激情,他口中吐出一曲曲调,总有一股怨气,一丝淡淡伤感,扣人心扉,催人泪下,撞出感情的火花,象蒙蒙的青衣江雾,漫过来,淹没人,给人一种清凉舒服的感觉。众人常常张大嘴巴吞吸精神甘露,滋润干枯的心田。常老二是音乐学院高材生,毕业分配在文工团拉提琴,后到农村中学当音乐教师,“粮食关”学校停办,便失业。开始了在社会大舞台的表演,琴早换饭吃了,当年纤纤细手,今已粗糙变形,可噪门却卖不脱,依旧洪亮、抒情。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十年气受多了,中气还足。”他即兴的表演唱《拉兹之歌》、《丽达之歌》是最受欢迎的节目。他一面扭动他干柴似的屁股,火柴棍似的手脚,模仿印度舞的动作,把大家带到一个神秘的新奇世界。“扭你妈的屁,你龟儿子望乡台上唱情歌——不知死活,时间到了,大家开始干活了”黄胖子口哨一吹,便开始骂人过瘾。大家余兴未尽,慢慢爬起来拿背篼。六一仍沉缅其中,若有所失,若有所感,忍不住对大家说:“喂,兄弟伙干脆分一个牌子给常老二,等于多帮他背一趟,让他就在这儿给我们唱歌,干不?不行我就多给他一个牌子,给两个。”背石头的大多数是小伙子,竟众口赞同。常老二也乐得扬长避短,少磨脊背。但常老二这两年闯荡多了,人聪明多了,演唱总有一套自编仪式,一道演说词:“毛主席语录;‘彻底批判旧世界’。为了提高批判能力,更好识别香花、毒草,按普列汉诺夫体系先打预防针,我先给大家唱《东方红》。”结束也总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开始黄胖子很反感,可后来见劳动效益不仅没有下降,反而上升,干活更多,大家跑得更快,也不再干涉。后来黄胖子也听上了瘾,干脆把常老二叫到自己身边,让他一面发牌子,一面又给自己唱,常点些小青年不爱听,不太懂的川剧《归正楼》、《水漫金山》,京剧《苏三起解》,自己还“得得”的帮腔,得意时还尖起嗓子来一段女声配唱。好在常老二知识面广,啥都能唱几句,唱了几节戏,又给小青年来一段《阿哥阿妹打秋千》,既维护了领导黄胖子的权威,又照顾了小青年的情绪,两全其美。常老二人虽丑,歌声却很美,常常使六一垂泪、神往,把六一带到云里雾里,忘记痛苦,忘记不幸。六一每天都要递上两个牌子,可常老二却坚持只要一个,并对六一说:“小兄弟,你这么瘦弱,收一个都狠心,咋个好意思多取,每个牌子都是劳力汗水换来的,沉重啊!小兄弟,你还嫩,注意不要挣起病,会挣挣一辈子,不会挣,挣一下子。你们的路还长,不比我日落西山,气息奄奄,苟残延喘罢了。”六一好奇地问:“咋个你就一个人?你的家呢?”
“家?哈哈……天似穹窿,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紧接着又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哪里有——咳,六一我有啥子家哟。我的家就是在这960万平方公里,在哪干活,那就是我的家。”
“你的《对面山上的好姑娘》,唱得好抒情哟,你以前一定有女朋友吧?”
“恩格斯失恋后说,最强烈、最高尚,最个人的痛苦乃是爱情的痛苦,我这辈子年纪轻轻就遭殃,自然就没有人爱过我,连爱情的痛苦都没有才是最痛苦,反过来,否定之否定,也就没痛苦——麻木了。”
“没有人爱你?你就没爱上一个女人?”
常老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我爱上一个她,那是在文工团的时候,可文工团长也爱上了她,结果?当然只有我滚蛋。”
“她不爱你?”
“不知道,只是我离团时,她邀约我到一家‘太平洋’冷饮店为我饯行,至今我也不明白她的用意,是爱我?还是同情可怜我?你不知道,我刚从学校出来时很自负的。哎,不说了,我曾忘情地抓她的手,她一动不动,好白嫩啊,啧,啧,够我想一辈子罗。”“完了?”六一问。
“完了。”
“她还在剧团吗?”六一继续问。
“不知道。关你啥事?咋个审问似的,问个没完?”没脾气的常老二第一次发了火,随即自嘲一笑:“嘿,小娃娃,啥子都要打破砂锅纹(问)到底,走,到我家吃顿肉去。”常老二的家叫家不如叫窝。他住在西门一幢木板房楼梯底下,面积6平方米,阴暗潮湿,腰只能在前半间打伸,房顶是一个斜面,难怪他一天到晚都是弓腰驼背的,环境使之然也。房东见他可怜,每月2元钱房租,有时也没收,算是不喂食的看门狗。可他还会取名叫“渣滓洞”,并在门上写遒劲有力的颜体字贴上。当有关部门人员来检查,叫他抹光时,他还振振有词:“这个地方本来就是堆垃圾、渣滓的地方,我本人也是渣滓,不正是名副其实吗?结果被扭送进群专队。回来时,房东不敢收留,怕惹事非,他只好另找一楼梯间栖身,戏称“长明宫”,因采光不足白天也要点灯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