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眼中,世人也是疯子——年月
1.
六一背石头不到一个星期,肩膀就磨破了,适逢天气热,苍蝇爬蚊虫叮,开始感染化脓,常老二扯些草药敷上,象穿上盔甲,脑袋显得更小,更瘦,象个小丑。石头背不成,可肚皮并不安眠,要吃饭嘛。经常老二介绍,六一又跟淘瓜米石的郭疯子当帮手。郭疯子单干太寂寞正想找个帮手,童工最合适,钱少活不少,又好吆喝。他干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他的瓜米石堆得却比谁都高,每次收方,他都名列前茅。头天晚上讲好,第二天,天麻麻亮,六一就到小巷子“嘭嘭嘭”敲郭疯子的门,敲喊了半天,他才爬起来嘴一张,一个呵欠:“有钱难买黎明觉,昨晚下棋下到半夜。啊——好,你帮我烧火。我们煎点饭吃就走。”
煎好饭,天已放明,六一催促说:“我吃过了,你快点吃。夏天干活主要是一早一晚,中午太阳太毒。”老郭不以为然地一摆手:“慌啥,好事不在忙上,好婆娘不在脸上,跟我没错,雷都不打吃饭人。”六一等他慢吞细嚼吃完饭,就提起筛子,锄头,抬头一看,东方已朝霞满天,这下该走了。“不!”老郭剔了一下牙,“来,过一过瘾。”六一认为他去拿烟,却见他端出一盘象棋,摆好:“来,昨晚瘾没过够,你来陪我下盘棋。”不由分说一个人把两边棋子摆好。“我选帮手有一个条件,就是要会下棋。我听常老二讲,你年纪不大,可棋艺还不错。来,开战,红先黑后,让你先走。”六一不敢得罪他,只好杀起来。老郭棋艺很臭,但爱棋如爱饭,一日不下棋如同一天不吃饭一样难过。年纪30出头,可自己吹棋龄有20年,老不长进,偏又十分爱好,真是一种怪现象。第一盘老郭就输了,嘴里却说:“提高你娃娃的兴趣。”第二盘又输了,嘴里又说:“考验考验你。”第三盘摆开,眼睛都红了,六一明白若不让他赢一盘,今天就不要干活了,只好假装连出误着,输了。这下老郭笑眯了眼:“你娃娃好苗子,可以跟我,以后有空再教你几手,更是不得了啦。”六一点头称是。不知他说的是干活还是下棋。再看天,日已升高了,老郭递一支香烟(输了决不递),继续没完没了的吹牛,六一实在忍耐不住了:“郭哥,再不走太阳会更大,咋个干?”老郭习惯一摆手:“上午不干了,上午检查一下工具,下午干就是了。”说完并不检查工具,却又泡上盖碗茶,躺在马架子上吞云吐雾:“你的棋有功底,但杀着不狠,无毒不丈夫哇。隔两天我教你几手,‘错子车’,‘单兵擒老王’,绝啊,残棋球才马胜炮?老子就是出了名的‘神炮’手,嘿嘿,残棋最有味,象啃骨头嚼青果,回味无穷……我这辈子不爱钱,不好色,就爱象棋,国粹嘛,一下棋啥子都忘了。钱有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啥子东西是你的哟?你妈生你下来,一丝不挂,光溜溜地来,光溜溜地去,多少人为钱杀人偿命,多少人争遗产,短兵相见,闹得不亦乐乎,何苦?都是中了钱的毒。还是下棋好,我这辈子就爱它。纵横八根格子,三十六个棋子,两个王朝,杀个你死我活。不花一分钱就可以赤膊上阵,打一场世界大战,好痛快!特别是那‘啪’一声‘将’!那声音比听音乐还舒心,那一声是气从丹田发,压抑了好久,经过运筹帷幄,决胜的喜悦、自豪,就跟战场上打鬼子时的一声喊‘杀’一样舒心……”口沫四溅,日落西山。六一早就耳闻老郭那张嘴,死人都要吹活,今日算是领教三分,难怪别人都称之为郭疯子,看来疯得匀净,疯得有盐有味。
郭疯子大名郭大学,粮食关中学停办,他的博士梦破灭,立志为中国四大发明,增加第五大发明。他啥都干,当搬运工、炊事员、拉纤、有时也顺手牵羊。空闲则研究他的理想;第五大发明——‘点金术’。为此走了不少地方,写了不少论文珍藏,作为传家宝。他娶了一个农村女子,却经常十天半月才回去,倒是他老婆三五天走十里路来看他,每次来都要捎带蔬菜瓜果,帮他迭被盖,洗堆在门后的脏衣服。老婆农忙一个月不来,他则一月不迭被,脏衣服穿了则在墙角脏衣堆中挑选稍好些的来穿,然后又调换。他老婆不知被他滔滔宏论所折服,还是太贤慧,从无一怨言,似乎伺候男人是女人的天职,尽心尽力。有时把五岁的儿子棋棋带上街来看他,则是一家最热闹、欢乐的时刻,除了吹吹打打,带儿子演被单戏以外就是教棋棋下棋,从六子跳棋、弹子棋到象棋、围棋,统统置齐,还独创一种过桥棋,自封开山鼻祖,至於怎样下,只有他知道,据说很复杂、古奥,味更浓。他兴趣广泛,也写诗、画画、吹洞箫、弹自制古筝,俨然稽康自居,不拘小节,趿一双皮鞋不烂不换。转眼六一跟老郭干了个把星期,一天黄昏,河坝头众人都陆陆续续回去了,可老郭却不紧不慢掏沙石,等到背到堆码地时,天已黑静,四处只闻“瞿……”蟋蟀鸣叫,再无一人。此刻郭疯子精神焕发,平时迷迷糊糊昏昏蒙蒙一双眼,顿时熠熠生辉,动作敏捷:“快到今天牛车拉过的大堆上一人背两背。”说完猫一样弓起身提起背篼,一窜就过去,六一也紧跟在后,安放好撮箕,用手不停地刨,一下二下就是一箕,然后“哗”的一声,倒在郭疯子的空背篼里,由於动作过猛,一下子把郭疯子冲倒在地,坐一屁股墩,痛得老郭龇牙咧嘴的小声叫骂:“六一你龟儿子慌球,慢慢倒,哎哟,老子的屁股骨碰得好痛,你晓得老子瘦得很,咋个经得起石头顶。”一面骂一面挣起来。六一小声赔不是,扶起老郭又才慢慢装起装满一背,老郭偏偏倒倒地消失在黑暗中,在自己的瓜米石处立即响起一阵“哗”的倒石头声。老郭背了两背,六一换老郭背,只见老郭先安放好撮箕,又用一箕翻转倒扣,轻轻一刮,如同刀削面一样,一层一层,两下就一撮箕,几撮箕就一背,两背背完,老郭就去收拾家什。六一一看,增加了四背篼瓜米石,等于干两天的活了,真是划算,低声问:“喂,郭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再干几趟,如何?”
“不行,人不能太贪心,这是我卖了一道钱的,现回收一半就够了,吃多了要吐出来,提防遭‘卧槽马’。”
“你不是说窃珠者为盗,窃国者为诸侯?多弄点明天好耍。”说完提起背篼只身窜过去,刚装好半背背起,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大吼:“哪个小偷在偷瓜米石?”一股雪亮的光直射过来,左右晃动。六一吓慌了,窜窜跌跌在高低不平的鹅石上奔跑,看又看不清,深一脚,浅一脚,一脚踩滑,“哗”一声,瓜米石从头上倒下,人也跌倒在河坝头。“你跑,朝哪里跑?站住,给老子过来!”吼声更严厉。六一丢了背篼爬起来就想跑,却被一只手紧紧拉住了:“别动”!他在瞎咋唬,天这么黑,随便一拣都是‘当头炮’,他敢过来,轻则一个包,重则一个洞。”老郭象夜游神突然出现,小声在六一耳边嘀咕。六一飞逝的胆又回到身边,从地上摸起两个拳头大的鹅卵石紧紧捏在手中。“躲不脱的,老子都看到你了,还不快出来。”尽管趴着,六一周身仍暴露在电筒光下,想爬起来跑,却又被老郭狠狠压着:“你龟儿属兔的,太胆小。他照得到你,但看不到你,那么远他看到的是灰蒙蒙一片,你一跑,他晓得你虚了,便可以放心大胆追你;你稳起不动,他摸不清虚实,不敢贸然过来,怕中埋伏,哪个不怕死的哟。你不要看他吼得凶,他们都是打工的,不吼几声偷多了不好交差。我两个不寻点油水又不好过,这叫彼此彼此吧。”
从此,每隔十天半月,老郭和六一总是要迟一点收工。在瓜米石堆码的选点上,六一也长了不少见识:老郭可以说是做假的专家,不是中心码成一个舞台,就是埋上几个‘地雷’,不同的收方方式,他都钻研出相应取巧的方法。总之,他的瓜米石处处比别人的比得出,所以众人有口皆碑:疯子最精灵。
这天,六一起了个绝早,把郭疯子喊起来。老郭一路上都还迷迷糊糊的,口里抱怨:“有钱难买黎明觉……睡都没有睡醒。”可一走到河边凉风幽幽睡意顿消,湿漉漉的空气格外清新,不时还夹带河边灌木丛中野花的香甜。“好风,营养、营养。”郭疯子顿时大发感慨,“这股风值五分钱。”六一盯着启明星默默无语,郭疯子轻轻问:“冷不?”
“不冷。你朝东看,那是啥?”
东边周公山顶正吐出一丝亮光,缓缓地扩大,演变成一片鱼肚白,鱼鳞似的白云,一片一片弯曲有致,排列整齐。随后光明飞速发展,飘移的白云重新分化组合,残鳞败甲满天飞,并逐一染色,因位置、层次有别,色彩也不尽相同:东方天边是火红,其上是桔红,再上是淡红,头顶则是亮白;朝西方则依次是残夜,梦的领地。天依然在变,世界在变,坐在河边象雕塑的郭疯子和六一被自然美景陶醉,被震慑。太阳“嘣”地一下挣脱山的锁链,露出一点,即射出万道金箭,山在燃烧,云在燃烧,青衣江也在燃烧,世界一下喧哗起来。太阳冉冉升起,江水红彤彤一片,象一泓血水孕育出一个火球。
“啊,太美了,我想起艾青的诗:‘从远古的墓莹,从黑暗的年代……太阳向我滚来。’郭哥,你是江南才子,咋不也来首诗?”六一戏谑一句。
“好,一人一首。太阳陪星星,我吟太阳,你吟启明星,你穿红背心,红先黑后。”
六一沉吟一会,脱口而出:
不是你扣着夜的腮,
东方哪来的鱼肚白?
不是你亮袖操刀,
天空哪有片片鱼鳞?
不是你对准残夜开膛破肚,
眼前哪来的一川血浆,
托出一个鲜血浸透的太阳?
郭疯子击掌叫好,然后摇头晃脑,对着江水、高山、太阳,大声朗颂:
砸碎山的锁链,
抖动火红的羽毛,
一江血舔着金色的沙滩。
沙金一定不少?——我猜
太阳的记忆是黑色的,
夏天过去,赤裸的肌肤上
残留着黑油油的印记——你看……
六一礼貌地击掌,可郭疯子不知触动了那根神经,活不干,废话连篇:“好的还有,我还写过一首《鹅卵石》。你听吧!”
岁月冲掉你的棱角,
冲不掉你的信念,
哪怕磨剩一粒沙,
本质不变。
六一鼓掌:“你天天在河坝,对鹅卵石感情深厚啊。”
郭疯子得意地晃晃头:“我天天给大大小小的石头打交道,明白一个哲理,大是小的母体,小是大的肢体。同时,小是大的先锋,无数的小聚会成一个大,大便是小,小便是大,无所谓小,也无所谓大……”六一害怕他的疯病犯了,正想叫他干活,可是疯子下面的话使六一不敢再开腔。“有人喊我疯子,疯子是过度的伤感、惊喜、刺激,转化成的无忧无虑。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不是自己感到不幸,而是世人感到不幸,而我自己就感到自己不幸所以我并不疯。有人逗疯子,其实在疯子眼里,世人恰如他自己在世人眼里……抗战八年打死俘虏日本鬼子52万,伪军就有150万,文化大革命,几个人一个司令部,十几个人号称兵团,他妈的,我看是土匪司令,哈……”
六一被郭疯子的奇谈怪论所震动。哎,也许只有疯子的思维,才有这样的荒唐的轨迹?郭疯子喘了一口气,看来快收场了。不想又一语惊人:“现在样板戏吃香,越剧也移植,越剧女扮男装,明显的同性恋。中国男人少哇?非要女子来扮不成?太监艺术!文明古国的背后同样是阴深的封建辫子,把男人阉了,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封建国……”郭疯子滔滔疯论放完,人已疲倦,日已三竿,看来今天硬是起早罗,干不成活了。
2.
三线建设热火朝天,小小雨城也上了好几家大企业。沙石需求量大增,一时间沿江两岸河坝,万头攒动,热闹非凡,其中有黄胖子率领的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也有象郭疯子般的三三两两的游勇散兵;有背石头成线的“黑蚂蚁”,也有翘起屁股掘地三尺的“推屎耙”;有“嗨唷、嗨唷”的劳动号子声,也有“咕隆咕隆”的摇筛瓜米石声……这段时间要修路,需大量2—4厘米碎石铺路,于是半个河坝都盛开一朵朵一簇簇花花绿绿的碎石堆。
捶石头也是一门学问。首先要有好工具,“磨刀不误砍柴工”,一把12磅的大锤,专开片石,另备两把小锤敲片石,一敲便“稀哩哗啦”碎成一堆,四棱四显,质量高,最受买主青睐。大锤、小锤一律用双层斑竹片做把子,甩起来闪悠悠象张弓,很美观,用力有轻有重,科学地利用竹片的弹力,开始用五分力起动,中间举上头顶时稍稍轻松一下,挥锤下落时要加劲,当锤“轻吻”石头之际,用全力一顿,只听“嚓”一声,啃下一片来。竹子用青竹,绿油油好看,韧性又好,甩起来得心应手,象弹奏一首名曲。甩大锤时,若再配上一声大喝“咳!”那就完美、惬意了。“咔嚓”一声,片石掉下如苹果成熟坠地,也是劳动号子的回声。
如何用锤要讲方法,根据选料而异。大锤开片石一般用锤的边或角,这样象把刀砍瓜切菜,象根金钢钻,一敲一破洞;小锤使用也一样,太薄的片石,为了爱护工具,休养生息不妨用锤中间敲打。其次选石头。满河坝的石头均可以锤,但硬度不一,一般选细沙易脆的石头,两敲三抖就垮成一堆石花,那些粗沙石一般讲都不好锤,硬的一敲便火星四溅,只留下一白点和一缕火药味。象红花岗石,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往往它还是它,你还是你,大家戏称为“鬼子石”。软绵绵的有红沙石,一敲一个窝,比软糖好不了多少,众人骂之“臭婆娘”,并且易成沙,质量差,买方一般不要。当然任何事物都不是绝对的,象青花岗石,沙细,可硬度不亚于红花岗石。白火石也不行,石头敲出火来,人也冒火了,它还是不烂。这就要观察,选到好石料。从哪里开刀也有讲究,象庖丁解牛,这不是一两句就说得清楚的,细细道来,可以著一本《锤石技法大全》了。
这天,六一正锤石头锤得有劲,一朵朵碎石花正在脚下依次开放,突然一声怪叫象子弹低空飞过的声音,“哎哟”旁边的郭疯子立即响应,用手蒙住左眼,血顺手指缝渗出。“咋哪!我看看。”六一慌忙搬开郭疯子的手一看,唷!老郭一脸一眼都是血。六一背起老郭就朝河边县医院跑,一到医院立即进入手术室,六一掏出仅有的十元钱支付了医药费。半小时后,老郭左眼包着白纱布出来,六一的心一下提到喉咙管,莫非……
一同出来的医生感慨地摇摇头:“好险,再偏两粒米就栽在眼球上,戳破眼球就瞎罗。哎,福星高照啊!以后锤石头戴个平光眼镜嘛。”戴上平光眼镜,果然保险,镜片上留下斑斑点点,都是危险的弹痕,郭疯子一只眼睛不习惯,不是锤左就是锤右,常常敲到脚杆,痛得嘶声叫唤。“哎呀!”老郭又一惊叫,六一手中的锤在空中“稍息”。又遭了不成?只听郭疯子颤抖的声音:“六一,快过来看看。”六一扔下锤,滚爬过来,只见郭疯子取下眼镜,丢在旁边,一只独眼闪烁光辉,双手捧着一块碎石象在戈壁沙漠中捧出一捧泉水那样惊喜。
“是啥?”六一疑惑地问。
“是啥?咳,是金子!金子!!老天有眼,敲我一下,赔我一块,快来看我舔:甜的,一点没错是黄金呀!”手因激动而颤抖,舌头因舔碎石被划破正淌滴一点一点的血,他也不知道,只简单地重复:“金子、金子……”
六一忙凑拢一看,果然不假,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熠熠生辉。“啊!有了金子,苦出头了,郭哥你往日常念‘穷人要发狠,老天又不肯’,怎么样,今天老天有眼了吧?”
“别吱声,露不得财,露财招祸,还是悄悄藏起。”郭疯子一面说一面将这块碎石用手帕包好装在吃光了饭的罐筒盒里,夹在裤裆底下,用碎石埋半截。两人兴奋了好半天,六一提议:“卖了金子,先一人买一套红色运动服。”
郭疯子异议:“先吃一顿回锅肉再说。”讨论来,讨论去,最后一致决定:先吃顿回锅肉,有剩余的钱再一人一套运动服。
讨论完,各自继续干。这回六一也小心查找,锤一块瞄一眼,皇天不负苦心人,不久,六一也锤到两块石头金,也统统入筒。当天收个早工,有金子还愁啥?连续几天,锤石速度慢了,可几乎每天都要锤到到金子,高兴得郭疯子更疯癫了,不是在碎石堆上翻跟头就是吼两句样板戏“谢谢妈……”更多时候是把锤子一摔,躺在碎石堆上遥望蓝天、白云,遐想翩翩……
常老二走过来招呼他也没听见,直到常老二拉他起来,郭疯子才从瞎想中走出来,一见常老二便得意地说:“老二,快恭喜我,我发财了。”
“你发啥子财?莫非拣到大皮包?”
“嘿,跟拣大皮包差不多,我请客,招待你吃顿肉,回锅肉吃个够。”
“当真?”
“嘿,谁骗你,我给你看样东西,不过你先赌咒发誓不得外传才行。”常老二发完誓后,郭疯子才从裤裆下掏出罐头盒,揭开盖,提出一乌黑手帕,放在腿上轻轻推开,只见四块碎石头。
“石头有啥稀奇?”常老二大失所望。
“你再看看,仔细看。”郭疯子眉色飞舞。”
“慢慢看。”六一也笑逐颜开。
常老二把碎石翻过来,倒过去,仍没见啥稀奇,“碎石嘛,有啥?”
“有金子!你看这亮晶晶的就是金子。我和郭哥都舔过,甜的,不信你舔一舔。”六一迫不及待全盘托出。
“唵?金子?哈……这是啥金子哟,这是石头里的硫铁矿,一文不值,哈……穷疯子,哈……”
“真的不是金子?”郭疯子眼睁得铜铃大。
“骗你俩干啥?你们要,我都可以送你们两桶,不信,你把它搁上两天,亮晶晶就变成褐红色的锈了。”郭疯子一把拉起六一往家里跑,倒出这些天的珍藏,“金子”果然都暗然失色,当然暗然失色的不仅仅是石头,还有两张脸。
河坝碎石捶了一堆堆,买方来收方的是位歪脖子,他挟一把皮卷尺,刚准备比第一堆,便被第二堆的人拉走了。第三堆、第四堆的人也来抢财神。第一堆的主人是位病兮兮、脸色灰白的中年妇女,主要劳力是她那上小学的小姑娘,瘦小的身影一早一晚背个大背篼帮母亲运料。这一老一小根本挤不拢财神菩萨的身边,急得直哭。歪脖子也被人扯得象个风筝团团转,只听“嘶”一声,衣服包包扯来吊起,气得他双脚一跳,歪着脖子吼:“不收了,不收了。”
这招还灵,众人被吓住了,全噤了声。继而相互鬼抱怨,低三下四地请求:“全听你的,你依顺序比吧。”这下歪脖子硬起来了,他伸长脖子四下一望,大大小小的碎石堆怕有五、六十堆,一堆堆的比量到天黑也完不了,他摇了摇歪脖子,灵感摇上来了:“你们码成一个大方堆我才要,不然就算了。”说完挟着皮卷尺,歪着头一摇一摆走了,扔下一大堆老人、妇女和儿童。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郭疯子自告奋勇说:“既然歪脖子只比大方,那只有我和六一先给大家比一个数记起,各人签个字记着,然后码成一大堆,再请歪脖子来比,此涨了,大家按比例涨,比亏了也按比例亏,怎么样?”
“好啊!”“要得!”
“只有这样了,麻烦两位好心人罗。”四下赞扬声雀起。
郭疯子牵皮尺,六一记数目、户主,每堆都比得相当紧,反正大家都一样,谁也没二话。第二天堆成一巨形大方,请来歪脖。歪脖这回更神气了,那么大的一方,只有卖给自己,别家一下
要不了那么多,一比200多方2—4厘米碎石,歪脖子一摇一摇,鬼点子又摇出来了:“我们只收3—6厘米碎石。要卖就开票给钱,不卖我就走了。”2—4厘米碎石每立方4。5元,而3—6厘米碎石每方3。8元,型号一变,每方吃亏0。7元,200多方则亏150元。郭疯子、六一没料到歪脖子来这一手,不敢作主。只好问大家。群众是人声鼎沸,骂声一片,一位白发老翁抬起战战兢兢的手,指着歪脖子骂:“呸!你小子是个人不?黑了屁儿心啦,我们东方发白干到擦黑一锤一锤用血汗换来的啦,2—4就是2—4,国家有价嘛,你咋想变就变成了3—6?”
歪脖子脖子一歪:“不卖就算了,货是你们的,钱是我的,你们囤集居奇卖高价吧,我走了。”
他一走,不就卖不脱了么?不能让财神兼恶人走,大家只好又骂老翁一顿,挽留歪脖子开了票。
晚上,六一取了钱到郭疯子家算帐,虽然降等级钱低些,但堆码时大做手脚,总方数涨了四十立方米,合152元,六一翻开本本,一户一户地核实按比例给加钱,郭疯子在旁指导:“六一,你咋算的?我们白干?”
“不!我抽了八元。”
“八元?够了屁。听我的,多152元,抽100元,我俩二一添作五,剩下的52元才按比例分摊,他们这些人,只要涨点钱就安逸了。”
“那……怕……”
“你怕我不怕,不吃人就要被人吃,不要中了常老二的毒,他到了讨口子地步还讲清高良心,一副臭迂腐气。其实呀,人都是要吃人的,没有不吃人的人。常老二骂吃人的人,其实是
他吃不到人,大家都晓得人吃肉才胖,才富态,人不是肉么,人吃人也才肥得起来……”。
六一简直没想到被人已踏到最底层的郭疯子也是只吃人的狼,尽管没披狼皮。
帐算完,郭疯子把抽出来的100元,慷慨地分50元给六一,眉开眼笑地说:“你知我知,天知地知,50元可割71。4斤猪肉,娃娃你要记到,为啥世人削尖脑壳都要想当官,有权就有这样的好处。”
第二天,众人都笑呵呵的从郭疯子手中领钱画押,口中不时涌出无限感激之情:“哎呀,郭大哥,六一,不是你们撑头,今天哪来的钱……”作揖打拱,千恩万谢。六一被眼前景象惊呆了,你吃了他们,他们还感谢你,莫非这就是“权术”?六一心里还有点不自在,偷偷抽一张10元的钞票放在白发老翁的身旁,又抽一张10元的钞票放在小姑娘的身旁,老翁见了钱一把攥得紧紧的,四顾无人注意急揣怀中。小姑娘则高叫:“谁掉的钱?谁掉的钱?”当即四、五个人都说是自己的钱,小姑娘的母亲伸手就“啪”一声给女儿一耳光,骂:“吼啥子?板命啦!我丢的钱。”
六一一下心安理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