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行,板板车为王——民谚
六一经人介绍,好不容易才得到替人拉牛车的事做,与牛车主人兰矮子讲好,挣的钱对半开,由兰矮子结帐。兰矮子老婆最近要生娃娃,离不得人。兰婆高高挑挑一表人材,嫁给兰矮子出于无奈,对兰矮子没看上眼,从没有好言好语。她二十出头,而兰矮子却四十开外,对老婆一切都言听计从,外人称之为武大郎和潘金莲。停了车,没有收入,还要喂牛钱,租给六一价钱划算,每日太阳不晒雨不淋还可以进六、七块钱;而六一挣钱吃饭,找到活干也高兴,一天也可挣六、七元,十天六、七十元,一个月不休息则二百来块钱,那时要顶大学教授、地师级干部的收入了。第一天晚上,六一越算越高兴,兴奋得睡不着。半夜了,好不容易刚眯了一会,天就亮了,一去就挨兰矮子一顿臭骂:“你娃是真想干,还是假干?你认为这活是那么好找的嗦?老子把车让给你,是看在死去了的你老子的面子上,解放前,你老子还是跟我拜过把子的结拜兄弟呢。可怜你娃娃是孤儿,不然球才让给你拉,拿钱给你挣,一天好几块,老子挣不来?嗨!你娃娃反到偷懒睡大觉。说好,干不干?不干就算球,多得很的人想干还没门,老子大门口喊一声,起码一个排……”说着就要朝门外走,似乎真要喊一样。六一不住地下话解释,兰矮子才愤愤然答应第二天再考验一下。
第二天晚上,六一先给邻居王大爷打了个招呼,请他把闹钟拨到凌晨四点,到时麻烦帮喊一声,然后很早就睡下。可闭上眼睛却睡不着,担心闹铃响了,王大爷耳朵不好,又担心闹铃不响,父亲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父亲陆阳春十岁那年,恶霸地主官僚胡师爷辞官告老还乡,为了“百代昌盛”,请阴阳先生测地建房大兴土木,还要测一坟地。结果看中穷教书匠陆秀才山岗一丘地,说是龙脉之首好风水:前面青衣江如玉带婉埏绕过,背靠大山茂林修竹,溪水潺潺;左右两边如椅之扶手,天生一把太师椅型。陆秀才的地正在椅子中间。若占了这一风水宝地,儿子、孙子不是龙种天子也是元帅、宰相的贵不可言。胡师爷知道韩信的母亲为儿子出人头地,抢占风水宝地而自尽的典故,想自己一辈子混迹官场只混个师爷,儿子儿孙一定得超过自己,至少也得当皇帝的老师——太师爷,于是挟官宦余威出低价要强行购买陆秀才那片地。陆秀才人虽瘦弱,势单力薄,可认准死理,祖上遗产不能卖。仍胡师爷加价也只一句话两个字:“不卖。”胡师爷越买不到越想要,晚上做一个梦,梦见太阳从那片地上升起,醒来更是认为神谕,坚定了霸占哪丘地的野心,于是出大钱买通官府,一个冤情把弱不禁风的陆秀才下大狱致死。陆秀才之妻也跳河殉情自杀。丢下十岁的陆阳春孤独在人世上苦挣扎。十冬腊月还赤足乞讨度日。幸好陆阳春天资聪慧,五岁发蒙,在父亲言传身教下,读了不少书,岂写一手好字。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要贴春联,陆阳春小小年纪,从早写到晚手写酸了,甩甩手又写,天黑看不见就点起青油灯写,挣了几个钱,马上又买竹子编灯笼赶正月十五闹无宵。编的兔子灯、老虎灯、龙灯、羊灯,维妙维肖,很有几分抽象派味道,销路很好。正月十五一过,小阳春把赚的钱用来买卖火柴,盐巴,以后又贩针头麻线,布匹铁锅等,啥赚钱就做啥生意,其间仍不忘读书、习武,二十来岁还一边做生意,一边到雨城张家山民德教会中学求学。那时正是抗战期间,东北的学生也有流落该校的,一曲《松花江上》把学生的一腔热血点燃。个个义愤填胸。当时国民党县政府趁机拉拢青少年叫全班集体加入三民主义青年团,不然就是汉奸。在这情况下,陆阳春糊里糊涂就成了三青团员,没宣过誓也没填过一张表,没想到几十年后就由这造成陆阳春的死亡。
父亲一倒,大柱即倾。母亲强忍悲痛帮人洗衣,拾煤碴,挖药材供儿女们上学读书。不久粮食紧张,母亲为嗷嗷待哺儿女每顿都腾点饭出来。口中掏食,掏的是血,是心,是博大的母爱。自己喝盐开水“玻璃汤”。俗话说“水都吃得饱,风都吹得倒”,母亲终于也倒下了。姐姐担当起母亲的职责和义务,细嫩的肩膀挑起一家的大梁。为了逃命,把还在吃奶的小妹送了人。姐姐每月19斤粮,弟弟每月17斤粮,你算,一天三顿,每顿该多少粮?几乎可以粒粒数着吃了。姐姐十五弟弟十岁正是食欲强长身体的时期,可哪来的粮食?后来姐姐也象母亲那样把宝贵的粮食腾给弟弟,把命也腾给了弟弟。所有亲人都倒下了,都走了,六一才感到世界的恐怖和孤独。十岁的六一又成了陆家新一代的孤儿,象天空中的一片流云,象春天刚出壳的小鸟,象深秋一片黄叶,随风飘落。按政策,每月由民政局补助八元钱生活费,可居委会主任王胖婶坚决地说:“六一这小子是坏种,四类份子的儿,不能全享受孤儿待遇,每月只能得一半就算烧高香了。”四元由王胖婶“保管”。另四元则要六一每天把居委会公共厕所打扫干净,月底验收合格才发。
一天,六一把男厕所打扫干净后,习惯地在女厕所门外吼一声:“有人吗?”没听回答。因忙赶去上学,便扛起扫帚急急忙忙窜进去,里面刚好蹲着一个曾被强奸过的妇女,有点神精质,一见六一进来,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顺手就是一耳光,嘴里还骂:“滚出去,流氓!”并一面提裤子,朝外跑,一面口喊:“来人啦!打流氓哇……”一下围了许多人,六一嘴角流血,脸肿了半边,惊惶中仍扛起扫帚走出来,嘴里不住地分辩:“我喊了的,我在门外喊有人没有?没有回答我才进去的,就是喊了的……呜呜……”有几个好事的还想斗流氓,可群众都说:“太小罗!还是个娃娃。”一个过路的农民看不惯,直言:“这个奶泡子娃娃,毛都没长起,他晓得个球。”居委会也觉得不妥,学校老师知道,也前来干涉,王胖婶才被迫同意不打扫女厕所,但定时扫居委会,结果文革一开始,六一再没有领到一分钱。
妈妈呢?不知葬在什么地方?也不知啥模样?妈妈的照片一张也没留下,每次作梦,妈妈不是老师,就是隔壁的好心李么婶。小妹决不会还在吃奶……妈妈会想他吗?人说心诚石头也能开花,我心再诚些,一定能见到妈妈……
越想越新鲜,睡意一点也没有。干脆爬起来看天。今夜是下弦月,一弯残月象牛角翘挂树梢,四周除了风吹,死一般寂静。六一突然想到:如果全城的人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不就不愁吃、穿、住、行了?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六一煎点饭吃,便去牵牛套车,到城南二十多里的紫石乡拉砖。
出了城,没有城市昏黄的路灯,只有瞌睡迷糊的月牙时隐时现,东方仍一片漆黑,才知道起倒了夜。穿过飞机坝,走过凉水井,迎面一股寒气凉风吹来,树枝婆娑,唠唠细语。才十六岁的六一,每一根汗毛都箭似的立起,平时说的蛙鸣,此刻都在擂战鼓,武斗又升级不成?走到眼前,蛙鸣则停,一走过,则又“呱呱”怪叫,难道鬼魂也可变蛙鸣不平?
此处是雨城历代的坟场,清朝年间砍脑壳的地方,解放后枪毙人都在此执行。六一曾亲眼见一死囚被枪毙龇牙咧嘴的惨象,那白花花的脑浆象豆花一样,好似昨天才发生的事。奇怪,这些年见的东西不少,许多事都淡忘了,有的消失得一点踪迹也没有,可枪毙人的景象在幼小的心灵中烙下深深的痕迹,至今仍散发出焦臭味,今夜格外清晰,不想它,它偏来,“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赶也赶不走。听老人说,人死后变成鬼,鬼是千变万化的,不知今夜的青蛙,有几个是冤鬼变的?不平则鸣,那几个叫得最响的,一定有冤情;要不就是躲在坟包后窥测,不信,那绿幽幽的萤火,不正是鬼的路灯?
老牛起早了,很不情愿地慢腾腾走,六一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两下,老牛又快走几步,然后又缓下来。主人常说,牛是通人性的,可它知不知道鬼怪呢?噫,说不定这头牛也是哪个恶鬼转世投胎的吧!六一越想越害怕,狠下心,咬起牙,再一次举鞭,想几下走出这无人的山口。突然,鞭在空中凝固一般,一动不动,脚机械地迈着,如不是牛拉着车带六一,六一是绝不敢走半步的。原来在前面五十米的三岔道上一个白色的东西在晃动,六一使劲眨了眨一眼,白物居然在飘移象游魂,离白物十米,惨白的月光下看了个大概:这是一个没有面目的女鬼,披头散发,赤足,一身雪白的连衣裙,正在翩翩起舞。是造反舞?还是忠字舞?六一想起老师讲的“海妖的故事”,海妖一唱歌,便把航海的水手迷住,不是跳海,就是翻船,最后把人吃掉。幸喜白色的女鬼还没唱歌,千万不要唱,一唱我就翻车了。干脆先塞上耳朵,六一掏出纸塞耳朵时,白色女鬼慢慢飘离,六一突然记起阴阳之说。死人为阴,活人为阳。我年轻气盛,额头火焰山高,阳气自然重,小时候听王半仙说鬼不敢靠近我,果然女鬼怕我,要躲开。想到此,六一胆量陡然增大一倍,为壮胆,破声破气高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怎么嗓音咋个带有一丝女声,再吓虚也吓不出女声来。仔细一听,确有女声余音袅袅,再大声唱,又有!原来是那女鬼与六一在演唱男女声二重唱,莫非女鬼也在搞文化大革命?搞“三忠于”、“四无限”不成?还好没把车唱翻。六一不敢再唱,偷偷回头一看,白色女鬼面目清晰,可憎的苍白色的脸,牙齿白厉厉的,排列整齐,还在笑,笑什么?笑今晚要饱餐一顿?
六一赶紧使劲挥鞭,快几步,又慢下来,再掉头瞧瞧:坏了,女鬼跟上来了,相距只有十米,六一顿时浑身起鸡皮疙瘩,不停地挥鞭打牛,一路小跑,跑了二里路后又掉头看,女鬼相距依然十米,六一慢慢走,女鬼也慢慢走。总是相距十米。六一恼了,干脆停下,吸支烟不走了,白影也停下来。六一无可奈何,对白影作揖磕头:“后边的大仙姑,我是一个孤儿,可怜得很,你不要纠缠我,我没做过亏心事,只不过吃了几次欺头(便宜),冤有头,债有主,你有冤就找你的冤家,有仇报仇,我和你无冤无仇,是两股道跑的车——各走各的。”说完扔掉烟,吆牛上路。说也奇怪,走了一段路六一再回头,白影已消失。六一这才感到周身疲乏,四肢无力,到了紫石砖瓦窑,装了砖,天都还没亮。六一不敢单独一人往回赶,等其他伙伴陆陆续续来装好,一起才走。
回去的路上,天已放明,六一这才把遇鬼的事讲给师兄们听,众师兄都惊呆了。一师兄却摩掌大笑:“该不是牛奶场的女疯子,他父母在武斗中被打死,她又被造反派的两个流氓轮奸,一气之下疯了,经常半夜三更摸出来跳芭蕾舞。六一你想不想她,我带你去相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