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革命委员会不能天天成立,结婚也不能夜夜庆典。一个多月的高峰过去,六一又坠入贫困的低谷之中,只好去找兰矮子,看是否能再让几天牛车拉拉。兰矮子的老婆生个儿,高兴得在地上翻跟头,见了人都是笑嘻嘻的。一听六一说完便回答:“你桂英婶子刚生个八斤重的胖儿子,母子俩需要营养,什么牛奶、奶粉都要钱买,我恨不得自己也买条牛多拉点,多挣点钱,哪还有你的事哟。”
六一一听知道他有个八斤重的儿子,便顺着杆杆爬:“我就是想来恭喜你添了个八斤重的儿子,你这里不行,是不是帮想一想办法,你这行路子熟,是不是也有其他人生娃娃也需人顶一顶。”“你娃娃精呢,给老子贴得舒舒服服的,不过今天我高兴,帮你想想……哦,有一个。”
“哪个要生娃娃?”
“生个球娃娃哟,是余桶子,余老头。他拉的是人力车,全靠体力,五十多岁,最近娶了个寡妇,身体吃不消,前几天我看他拉车都迷迷糊糊的,好象没睡醒,老头子也春宵苦短了,哈……哈……”
余桶子大名叫余发财,并非家传作桶匠,而是有个掌故。一九五九年他在成都省建筑公司当采购,每次回雨城都讴些川味普通话,头发经常油光水滑,还套上个黑色发网,左右邻舍都说这娃娃有出息,才出去两年就混出一个名堂,开玩笑说:“蚂蚁子爬上去都要穿鞋爪子钉钉,还要拄根拐棍才行。”皮鞋天天擦得贼亮,都照得出影儿来。他总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每次回家总要耍三、五天。出入舞场,总要摆摆阔气,扯扯架子:“这些地方舞厅象个啥样?灯光不行,场地又窄,我们成都随便点一个舞厅都比这强十倍。”乐曲一奏,他又有话题:“臭、臭、臭!这么美的乐曲拿给这土乐手演奏就臭了,没有乐感、节奏感,听起来别扭。”其实他连简谱都不识,还挑三挑四,不然就显示不出自己的“洋味”。不去舞场的夜晚常常一个人坐在自家门口,掏出一个口琴“依依呜呜”的吹,惹得小娃娃都围上去看稀奇,大姑娘远远观望,小伙子则愤愤然。
可好景不长,没过半年就听说他风流过余,栽进监狱。一年期满后释放回家,灰不溜秋,闭门思过半个月不露面。老婆一反往日温情脉脉,冷嘲热讽:“吹啊!咋不吹了?看到女娃子眼睛都绿了,想方设法显一显,洋一洋,为的啥?醉翁之意不在酒,你麻我不懂,以前不给你点出来,是顾你的面子,去抱到女娃子跳舞哇!跳饱了早晨跳晌午……老娘不再跟你流氓过,走!到法院离婚。”老婆离婚走了。
为了生计,他开始跟几个小青年上山砍竹子,人家一拖就300多根,可卖3元多钱;他耍惯了的,上山砍又砍不动,手掌皮都磨破了,也只砍百把根,砍好后又捆不来,别人帮他捆好,他又拖不起,一路走一路丢,回到家里天都黑了,只剩20多根竹子,可怜兮兮的,到象满清人的辫子甩在脑后。最难受的是饿。章鱼在饥饿时,甚至吃掉自己的触角。饿了啥子惨象都显现出来了,一个月19斤粮,他算着吃20多天吃完,剩下七、八天没粮食,他就四处拣菜渣吃,还吃糠,吃多了,屎屙不出来,十冬腊月,天寒地冻,跑到青衣江桥中间,捞起破棉裤让刺骨的西北风吹肚脐眼,人都吹感冒了,还是拉不出来。用肥皂塞,用筷子掏,啥法都用尽也无济于事。
一天他坐在马桶上唉声叹气,一坐就是半天,门外偏有人喊:“余发财,公共食堂下车,下菜的可以免费得一棵菜外加二两粮,不去就算了,我另找人。”听了有吃的,余发财站起来就想跑,可坐桶子时间长了,就象打火罐一样紧紧扣在屁股上,扯都扯不下来,外面的人似乎要走了,急得他大喊:“来了,来了,我马上就来。”喊着,拖着马桶就窜出来,把门外那公共食堂的女采购吓了一跳,不知昔日风流倜傥的余发财又在搞啥名堂……从此余桶子的绰号就传开了,比大名还响。
余桶子需要的是拉边车,上坡推,下坡压,并且钱不多,只有童工最合适。六一正符合条件,经兰矮子引荐,一说即合,条件是头一个月属试用期,二、八开。拉得出力则拉中杠,三、七开,就是余桶子得七、八成,六一得二、三成。俗话说:“七十二行,板板车为王。上坡喊爹喊娘,下坡推向杀场。”六一从小算是劳动惯了的人,虽干精瘦小,还是有点力气。可头两天下来几乎爬不起来,一身的汗水象水里捞上来一样,一绞半碗,肩被勒得起红杠杠,小腿酸痛得连走路都在打抖,蹲下解大便都蹲不下去。可饭量却巨增,一顿要吃一斤半,喝水象长鲸吸水,能喝下一瓜瓢水。平时是感觉不到的微坡,可拉起车就十分明显了,少一点力都不能上,少一步都不能到,正如牛顿定律:“力的正反方向运动一样真实。”
余桶子为了节俭,一拉车就脱得只剩一条裤衩,两条细长多毛的脚杆,筋和肉块块棱角分明,腿上的青筋暴凸,恰如青龙盘柱;肋骨如笼,一格一格关住“嘣嘣”扑腾欲飞出的心;皮肤黝黑,水泼在上面都不巴背,全部落下,背都打不湿。老余第一天告诉六一:“拉车累了不要立即淌水,冷水一惊,脚杆上青筋就要暴起,象我一样的吓人。拉车很累人,头两天最恼火,几天坚持下来就没问题了。”头两天拉下来倒在地上就不想起来,可考虑到连这活儿也是求人得来的,六一只好咬紧牙关,心里自己骂自己:“你背时!你不拉车谁拉车?拉快点,‘啪’,一鞭子,拉!”自己把自己当成牲口,想象自己打自己一鞭子,如同昔日自己打牛一样。上坡的时候啄木鸟一样一点一点,嘴里喘大气,心里在数:一步、二步……鼻子快挨到地,连地上的蚂蚁也看得清清楚楚,踩!踩死它!
“不要乱拐……要拐……跟我……走之字。”余桶子张大嘴喘气指挥想越轨的六一。大黑蚂蚁你有翅膀为啥不飞,还想给老子挡道吗?……碾死你,让轮子碾你。
“嘿,水桶也有两支耳朵……你就没耳性啊……叫你别乱拐,跟到我用劲拉……哟嗬,哟嗬……”余桶子喘着粗气指挥六一,打断了六一的思路,地上的牛屎已闻够了,有一团牛屎在动,一只屎克螂已在探头探脑地露出半边触角。“你……你霉啦,碾牛屎要……打滑!”余桶子为六一自行想碾那堆牛屎而气愤。六一此刻恨一切动物、生物,恨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包括一切人。
人是奇怪的,人的适应性也是惊人的。
十天下来,六一开始适应了。一个月下来觉得腿不再象棉花一样的软,而是变得粗壮有力了。拉车爬坡,甚至小跑冲刺,都不在话下。欢喜得余桶子直叫:“好小子,慢一点,快把我推倒了,留点劲在后面使。”六一笑嘻嘻地答应。妈的,以前老子跟洪广林练武最多一天吃两斤,现在一顿都可以把它吃完,以前练的啥子腿功,还绑沙袋,站马墩,嗨,拉车子比啥都关火,又有钱,我上坡当练骑马功,所以苦也不觉苦,腿酸才有功效。
为了挣那三、七开的三成,六一要求拉中杠,拉起中杠觉得自己长大了,象统帅威风凛凛,尽管指挥一个老头,但总有一个下手,一个兵。为体现自己的权威,过一下当“官”的瘾(难怪世人都削尖脑袋苦钻营),便发号施令:“余大伯,我们这次多拉点,多挣点钱。”
“好!好!”。多挣钱自己拿大头,哪有不愿之理,余桶子满口答应,笑咪咪地望着自己提拔的小黑牛般的六一,从心里高兴,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可又舍不得四、六开,于是作为补偿十分严肃而又神秘地讲了一段所谓的用钱都买不到的社会经验:“六一记住,你娃娃千万千万要注意两点,一点最为,最为,最为重要的就是领导得罪不得。你以后参加工作要记到这条,保证你平安无事,这条你不要小看了,管钱罗,它就是护身符,多少人不明白,不理解这条都要栽大跟头。彭德怀就是例子,他的官还小哇,他就是吃了这个亏。第二条,嗯,对了,第二点就是注意口。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特别是有关领导的小话千万不能说,要装聋作哑,知道的多了就是罪,孔子杀少正卯就是如此。说点骚话,开点玩笑都要注意,不要刺激领导隐私,不然啊,吃不了兜着走。还有就是什么人也不要相信,包括我,你轻信了别人就放松了警惕,别人趁机作一个动作,落井下石,借刀人杀人哇!有福伤财,无福伤己,甚至把命都搭上。有时我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哎,我这辈子就是吃了这个亏。我在省建公司当采购,有吃有穿,有便宜事就占,耍得好,到处跑,是个肥缺,惹人眼红眼绿的。同寝室的大毛是个钳工,天天上班,八小时没命的干,钱比我还少,我俩一同参加工作,平时关系很好,他羡慕而嫉妒,由嫉妒转为想取而代之,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我俩常一锅吃饭,钱也不计较,都单身在外嘛,可他私下却耍小动作,偷偷把对他讲的,和他吹牛时谈的,统统汇报给领导听。恰好单位新招一批工人,当中一位女工叫苏秀英。咳!好大好白,中学刚毕业,十八岁能歌善舞,就是胖得点,嗨,她那一副乳房,一走路隔层花衣裳都看得到,一颤一颤的,心都拿给她颤热了,结果晚上睡着了作梦,梦到和她睡了一盘。第二天洗内裤,大毛问半夜苏秀英是啥问事,说他昨晚听到我梦呓,我千不该,万不该一时冲动就把梦中交欢之事讲给他听,他龟儿子一出门,逢人就吹,结果闹得满工地风雨。大毛见苏秀英就问:‘余发财梦里和你交欢,是做梦还是真正的一堆睡觉?哈哈……’苏秀英受不得众人的玩笑,一时一气之下上吊死了,大毛没事,我被判了一年徒刑,出来老婆离婚,又好当寡公子。”
余桶子的话并不值钱,可他离奇的经历使六一感到无比新鲜,做梦、梦呓也出问题,天下真是无奇不有。三个月下来,六一长了一截,浑身肌肉块块时隐时现,很多人都说夜里能听到植物拔节,种子破土的声音。六一却有夜晚睡在破网套里,能听到自己体内细胞分裂的“啪啪”声的独特体验。两臂、胸前、腹部和大腿开始有弹性,这表明骨头上有肌肉组织,分明感觉身体里洋溢着充沛的活力,血管不光奔流着鲜红血液,还流着青春的骚动与活力,脸上冒出一个个的青春子,嘴唇上绒毛也变黑、变粗而耸立了。胡子,男性美的特征,开始生长了。
这天该关钱了,余桶子豪迈地对六一说:“六一,今天就少拉一趟,收个早工,到我家去喝点酒,庆贺一下今天拿钱。”
“我不会喝酒。”
“唉——男子不喝酒,枉自世上走。两爷子高兴,少喝点酒多吃点菜就行了。”今天居然说出“两爷子”,俨然以老子自居。六一正愁回去一个人做饭麻烦,当然乐意。
2.
余桶子的家在江边一排低矮小屋的头一家,门前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一个人也抱不完,一片片叶子象一把把扇子,扇得树下人家再大的太阳也凉幽幽的。密密的树叶隙缝中透下的阳光,撒在地上,象一块块金元。大树下面的平民房子更显得矮、破旧、潮湿。房子明显倾斜,边上用一木柱支撑,以免倒塌。门都是斜的,又低又窄。“吱”的一声怪叫象个怪兽张开黑洞洞的大嘴巴一下把余桶子吞进去。“进来。”余桶子临进去之前又招呼六一,然后对里面喊:“老婆子,来客了。”六一也一弓腰钻进去,抬头“哎哟”一声,天灵盖破碰得精痛。“余伯,你的啥子门枋这么宽,我进去就撞了一个包。”
“哈……啥子门枋宽哟,是地方窄,老婆子的行头箱没地方摆,我把它升高吊到门枋上,忘了给你说,不痛吧?”
“痛也没法,也只有说不痛了。”六一摸一摸,揉一揉头顶上的包,脚下“噗哧”一个跟头,一窜进去又踩烂几个蜂窝煤。
“哎,看好,刚进来从明处看暗处时是看不清,过一会儿就清楚了。”
“鬼老头,还不把客人牵好,只晓得抓酒瓶子好灌黄汤,雅娟你牵客人一把。”精瘦干净利落的余老婆子在边上指挥,身后一个中等偏高的姑娘,典型的南国女儿特色,细眉细眼,眸子高而灵洁,睫毛很长,当覆盖下来时似乎能磨擦到两颧,鼻梁纤巧,但很挺直,肉色的鼻翼长得十分精致,嘴唇略为宽大,却极有表现力,线条优美的嘴唇和瘦削的两腮及十分秀气的鼻子一起,组成一个迷人的多变的三角区。她的皮肤比一般的妇女略黑,但很光滑,有点光泽,下眼睑有一圈淡淡的黛青色,这淡淡的青色透出一丝忧虑和生活的艰辛,配上她美丽的黑色眸子,表现出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深情。她脸上各部位配合得那样和谐,因而总能给人以愉快与抚慰。卷起的衣袖露出圆润丰腴、结实的富有弹性的手臂。狭小的衣服紧箍着丰满的乳房,似乎关着两只欲展翅腾飞的鸽子;修长纤细的腰肢下一双修长的矫健的腿,轻松的迈过来一把扶着六一的臂膊。六一从没见过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放射出如此美丽的光辉,被姑娘抓住,六一一动不动,生怕一动惊飞了这暖到心窝的电流。手臂上密密的汗毛,柔软微黑,圆润润、肉嘟嘟的手臂还留着个一厘米长的疤痕,是生疮还是刀伤遗留的痕迹?六一第一次看到,感到心疼,为这位美丽的姑娘。嘴里不住地客气:“没关系,没关系,现在看得到了,只是刚进来眼睛不适应,现在没事了。”
“来,坐椅子。”余桶子早坐上上八位的破椅子,将对面唯一剩下的一把旧竹椅一指。中间一小方桌早已摆满酒、菜、肉。六一坐下问:“大娘,小妹坐哪?”
“没关系,我有坐的。”余大娘坐床边,姑娘抱歉一笑很妩媚:“我有小凳子,这里窄莫见笑。”声音甜丝丝的更美。
“嗨,这是舞台啦!人生舞台,吃、拉、睡都在这里表演,我独具匠心摆下的八卦阵如何?”余桶子不无得意地说:“六一,你仔细观察一下。”
厨房在门外。整个屋子不到25平方米,两张床成丁字型,中间一旧花布帘,似乎是旧的铺盖面子,姑娘的床不如说是一扇门板,两张长凳白天收来靠起,晚上放下来,不占地方,有点科学。人啊!在什么情况下都能顽强地生存,而且还要尽量发挥自己的智慧和才能,使生活过得更加美好一点。对面是旧式衣柜,箱子,门边则是刚踢到的蜂窝煤等杂物,家俱很旧,但摆得整齐。生活的经验告诉他,谁家有女儿,谁家便干净、清洁。我妹妹在世可能也有她这么大了吧……?
“咋个,看不出,哈哈……我来告诉你,你看我这房子虽小,四周却摆成一个圆型,而这张小方桌定在中间,这说明了什么?嗯,懂了吧,天圆地方。就是钱,钱啦。我这辈子就缺钱,做梦都想钱。”余桶子一个哈哈,又接着说:“我老爹是个更夫,吃了没钱的亏,给我取名叫余发财,我弟叫余守财,可我这一辈子也没发财,我现在就把这小小的房间摆成天圆地方,能挣几个小钱就不错了。来,来,来,雅娟上菜,倒酒。”美人斟酒,六一为了留下好印象,忙客气:“不喝,我不喝酒。”
“啥子不活哟,我老头子五十多岁了都还想活,你啥子就不想活了,来。”余老头一面开玩笑,一面准备接雅娟递过来的酒杯子。娟娟递前用嘴轻轻吹了一吹,然后用食指套手帕轻轻一擦,才缓缓斟酒递上:“爸,给这杯。这杯给——”
“六一。我叫陆懿。”
“六一,咋个叫六一?莫非六月一日生的?”好聪慧的姑娘。
“是的,我是1950年6月1日生的,正是世界儿童节,小名就叫‘六一’。”
“嘻嘻……属虎,我刚好小你一岁,属兔。”娟娟银铃般的笑声,撞击着六一的心,引起共鸣。”没得样子,叫陆哥。”余大娘爱惜地假嗔女儿。
“好嘛,陆哥喝酒。”六一还没喝,倒有点醉,酒不醉人人自醉,美人敬酒哪有不喝之理,不要说是酒,就是药也敢吃。六一眼睛不好意思盯雅娟,可心却随姑娘转,身上的每一颗神经细胞都象睁开的眼,跟着雅娟端菜进进出出。
“来呀!四人坐四方,四季发财哇。”余桶子得意地喊起来,三杯酒下肚,六一有点飘飘然,无心听余桶子钱都买不到的经验和“寻花问柳”的罗曼史,眼睛不时悄悄地装着无意似的瞟一眼“西施”,啊,好美!咋个在右下睫毛掩映下有一针尖般大的黑痣,听人讲,这叫泪痣。有此痣的人常常流泪,莫非真是红颜薄命,女儿真是用水用泪塑成的?“六一啊!我把雅娟许配给你,如何?”是六一听错了?还是余桶子吃醉了!六一吓呆了,睁着两眼楞楞地盯着余桶子,刚才余桶子说了半天的闲话从左耳进,右耳出,可这最后几句,却留在耳边还在回响。“真的?余伯你说的是啥?”
“说啥?我说得很清楚,就是把娟娟许配给你。”真的!六一怀疑在梦中,用手指狠狠地掐了一下大腿,疼!是真的。啊!梦想变成现实罗,我可娶雅娟罗,六一忘形地跳起来欢呼。雅娟却红着脸,低头不语。那乌黑的秀发象一条发亮的瀑布飞泻而下,女人头发特有的气息是那样芳芬诱人,真想轻吻一下(跳进瀑布中顺流而下)。“我一个人拉车供不起三张嘴,你跟我好好拉,多挣点钱也买一辆车,两头牛,我俩爷子都拉牛车,人不吃亏,再攒几个钱,选个黄道吉日,你俩成亲,我和你大娘老了也有个依靠。俗话说,笆笆门对笆笆门,板板门对板板门,这叫门当户对。我看你娃娃读书知理,又孝顺,所以……”
六一生平第一次喝醉了,晚上偏偏倒倒钻进棉絮网,似乎躺在沙发床,盖上鸭绒被,脑海里一片朦胧,唯有雅娟象天边的一轮金色的圆月,渐渐变成一盏明灯,悬吊在头上……干!为了雅娟,挣钱!
从此,六一更是一条牛,别人拉两千斤,他拉三千斤,别人拉五趟,他拉八趟,别人的轮胎半年一副,他三个月一副。用力气用汗水,不!用爱情作动力,不知疲倦地拉车,拉车。他的车子装着山一样高的货,只觉得上面坐着雅娟;再陡的坡,他一鼓劲,屁股上就象装了个马达;再漫长的路,他也不觉得寂寞,似乎雅娟就在他身边,一路上和她谈生活,谈未来,似乎有说不完的情话。拉车挣的钱,除了留几个买早餐、午餐及零用钱外,统统交给余桶子凑钱买牛、买车。有时还用零钱给雅娟扯几尺花布或买一条头巾,缝一件连衣裙。余桶子高兴得笑口常开,真是个好女婿!有时偷懒不来,六一一个人也照拉不误。晚饭则在余家吃,能和雅娟一块儿吃饭,一天的劳累也算不了什么。吃了饭常常是坐在一边呷茶,一边看雅娟剥云母,雪白的云母片在雅娟纤巧的手指拨弄下,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娟娟,你不就是一片洁白无瑕的云母么?
三个月后,凑的钱买了一头健壮的黄牛和一部架车。余桶子开始拉牛车,六一则继续当牛,拉架车,他盘算最多再干三个月,自己又可以买一头牛,再拉两年牛车,便可以凑一笔钱,那时就要娶雅娟了……
幻想是甜蜜的、美丽的,现实却是另一码事。“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由于六一是初六六级学生,属下乡对象,户口转下农村,拉车执照吊销,车拉不成了。钱没来源,婚事自然无事。六一忍住心中的悲痛,告别娟娟:“娟,你别等我了,我爱你,真心的爱,但我要下乡了,当农民,不能拖累你。你想,我连自己的饭钱都成问题,咋顾得上你?”雅娟含泪:“我等你,我不要你供,我可以剥云母挣钱——”
“不!剥云母一天累到黑,也只有一、二十元钱,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拿啥子给你吃?拿啥子给你穿?你的情我领了,你将永远在我心中珍藏……”
走了,留下一道伤痕,一次遗憾,一个回忆,一段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