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她住的酒店餐厅去用午餐,她一见面就对我说她吃得很少,并且只吃健康食物。我们谈了我对时装的兴趣,还有我如何觉得三宅一生的服装使人感到自由,因为它给人们沿着衣上的虚线为自己裁衣的机会。比如他设计的T恤使着装者可以自己选择领子的高低。我对石冈瑛子说起三宅曾送给我的袜子和T恤,我不小心剪得离虚线太近,在袜子上剪出一个洞。我对她说,他的服装允许人们按照自己的时尚品位去犯错误。她说,与其说那是“犯错误”,不如说是关乎参与和允诺,就像把裁缝带回了家。她穿着一身三宅的行头,向我讲起她眼中的时装圈是多么的麻烦和无趣,然而,她对我的理想还是表示支持。我说我同意她对时装圈的看法,因为我在迈克·科尔斯那里实习过,也意识到自己以一种不一样的态度热爱着时装,所以我希望能做出令人耳目一新的东西。回想起来,我觉得自己当时说的话可能非常幼稚,但这并没有妨碍她同意我做助手,并在那个夏天余下的日子里对我讲了那么多她自己的故事。
开幕式前几个月,演员们每晚都要彩排大部分内容,整个创作团队会坐在鸟巢VIP观众区的创作席上从晚上10点观看到凌晨3到4点。她的助手和我往往在中午或下午1点同她的专职司机一起到酒店接她,去重审那些设计,与服装制作方沟通,进行调整。夜里,我们要参加彩排,看那些服装穿在全场演员身上运动起来的效果。多数时间里演员彩排都不穿演出服装,所以我们只能坐着看,石冈瑛子决定如何设计服装能最好地助益于全场的视觉效果。夜复一夜,我们坐着,观看这场举世瞩目的表演反反复复地排演。我们从开头看起,许多演员藏在中国印章下面,起起落落,表现中国文字的历史变迁。然后是一段传统中国舞蹈,在地面的LED屏上舞动,由一位中国著名当代编舞师编排。之后,一个巨大的地球出现在体育场的正中,演员们沿着地球的经纬悬空而行,象征世界大团结。每个环节相互衔接,呼应着北京奥运会的主题配乐和歌曲。五六个场景排过一遍后,便又再从头开始排演。有些晚上会集中排演一个环节,创作团队发现不流畅之处就马上排除。保安们来往不休,防止未经授权的摄影师偷拍照片。但当韩国的电视台在开幕式前几周“剧透”了一些彩排画面时,我完全没有世界上其他人会感到的那种“先睹”的快意。
开幕式前几个星期开始带妆彩排,政府官员也插手其中,拿小本子做着记录,确保整场节目能最完满地向全球观众展现中国的风采。彩排过后,那些官员把记下的东西给我们看,要我们调整,创作团队认为最好的一些元素,他们却要求砍掉。有些环节被完全取消,有些太过“阳春白雪”的细节被建议调整。开幕式前的几个星期,整个创作团队的工作量又回到了几个月前的状态,需要日以继夜地工作,进行改动,提出新的创意来取代那些被砍掉的。然后所有内容又要重新彩排,以待2008年8月8日晚8点的“全球首发”。石冈瑛子不得不为新的环节设计新的服装,开幕前几周,她放弃了漂亮的、灵感来自牡丹的礼服,用更加中国的红色旗袍作举牌女子的装束,这些旗袍略经改良,有金线刺绣和宽阔的裙边。石冈瑛子觉得这种新装让女孩子们显得太廉价,会有损于她作为设计师的声名,但她也无法说什么或做什么来坚持自己的品位,因为她是在服务于一个国家盛事,一切须经过高层官员审批,才能被呈现给世界。
石冈瑛子虽是业内老将,名满全球,这却是她第一次在中国工作。她的第一次中国之行也不过是距此一年以前,她首次应邀加入创作团队之时。作为一位日本女性长者,她很难适应中国的工作环境。一方面是语言的障碍,一方面是中日之间长久以来的文化张力,加之她这代人因社会性别比例失衡而愈发被强化的女性主义立场,都使她随时准备奋起抗争,即使对于那些与整个“宏图伟业”相比显得微不足道的事情亦复如此,惹得好多人不快。她要求参加所有的创作会议,即便其中有些看来并无必要。她还希望获得特别许可,作为高级创意总监和一位身体欠佳的老人,能允许专职司机开车将她直接送到运动场内,免得顶着炎炎夏日“长途跋涉”。我不得不向她解释说即便是开幕式的总导演张艺谋也没这个特权,因为“9·11”后的安全保卫工作极为严格。爸爸有着很好的政治悟性,也能理解她的文化心态,作为她的忠实伙伴,他常常尽最大努力去帮助她,在奥运会组委会的各色人等面前非常隆重地介绍和强调她的贡献。作为一个会讲日语、汉语和英语的十八岁青年,我也在努力地以更直接的方式为她在这“创意遇到政治”的深水环境里保驾护航。作为石冈瑛子的私人助理,我为她担任翻译,调和她与中国合作者之间的关系,希望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这段经历之后都可以“全身而返”。她还有两个中国助理,都是北京奥运会的全职雇员,日语流利,他们负责专业沟通,我则负责日常琐事,比如帮她去取干洗衣物,或是解决一些人际问题,比如,在她和那位在开幕式两周前与她闹翻的助手之间传话。
她虽是一位职业女性,到这般年纪却也常常需要一点特别的关爱。我讲着结结巴巴的汉语,带着她在北京的超市里满处寻找豉油;或是备好一把折叠椅,好让她在走过九万多个座位进入鸟巢时能稍事休息;每次她去卫生间,我都要在外面等她“平安归来”;她与服装制作方发生冲突时,我要从中调解;还要隔天陪她去次医院,因为北京严重的污染常常使她发哮喘。
当时,我很讨厌为石冈瑛子工作,她太难搞定,常常提些显得不可理喻的要求,但在内心深处,她是一个非常和蔼可亲的人。四年之后,她去世时,我因创意圈中失去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女性而无比悲痛。她拥有一种不凡的风度。在奥运会彩排中,我们一起等待时,她会将自己年轻时的故事讲给我听,她的家,她在创作生涯里与著名人物的相遇与合作,还有她的希腊男友尼可,他肯定比她小个三十来岁。她非常日本化,有许多日式的怪癖我都能够理解,因为我小时候也养成过这样的怪癖,她的眼界却是纽约式的,因为她已在那里生活和工作太多年。日本文化中有许多东西是不予表达的,有许多迂回的方式引起他人对某些问题的注意,并期待他人去认识和解决。我也一样,因为不愿面对冲突,平时会努力避免,有时,这具有一种消极的攻击性。当石冈瑛子感到不满时,她会判断自己不悦的程度是否足够严重,使她有必要去展现美国化的一面,针锋相对地面对问题,她表现出的愤慨往往胜过了作为日本人的消极性。我害怕自己变得像她那样难搞,却也希望能像她一样激情满溢,事业有成。
我在两周之内要陪她去医院六次,其余的时间里,她会平等待我,将从酒店自助午餐中打包来的饭食分给我一半,她只选最健康的食物。在一起用餐或在彩排之间漫长的等待过程中,我喜欢听她讲在荣获奥斯卡最佳服装设计奖时“走光”的趣闻,她还讲过有回在纽约切尔西当时还未开发的区域下车,走上几级阴暗的工业扶梯,进入一个明亮、绝美的空间,去见世界上最美好、最神奇、最谦和的人——比约克(Bjerk)。我们聊过彼此热爱的电影,从戈达尔到科波拉,以及是怎样的经历造就了我们对电影的热爱。我对她说,我喜欢看电影,因为我可以在两个小时中逃进别人的现实,当我再回到自己的现实,就会感到焕然一新。她说她的原因正好相反,因为她喜欢进入另一个世界,离开那个世界时,她会无比悲伤,有时会流泪,意识到她自己的世界不像她的“逃离体验”那般精彩。
我想,就在与她一起工作的那个夏天,我渐渐感受到“离开那个世界”的悲伤。以她的智慧,或许早已知道我该走怎样的路,也知道我并不适合时装圈,正如她自己也不适合。但她从未要我尝试别的路。她只是以身作则,做她最擅长的事,用绝美的服装令世人惊叹。整个夏天,我紧紧跟在她身后,生怕她被无处不在的电源线绊倒。
那个夏天之后,我很少再见到她,我去上大学了,但我越是回想与她相处的时光,越是感激她做过的一切。直到她默默地与癌症抗争继而故去之后,她留给这个世界的一切依旧非常鲜活。她甚至在去世一年后还获得了奥斯卡奖的提名。
我最终进入罗德岛设计学院(Rhode Island School of Design),而没有如我过去所想的那样接受全面的人文教育。第二年选专业时,我意识到自己其实不适合做时装设计。因此,我也很惊讶自己开始以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的方式思考,去决定在今后的生涯中做什么事、成为什么人。当石冈瑛子来参加我的二十岁生日派对时,我对她说了我的决定,她说她知道我不适合做时装,但她觉得学习雕塑很有趣。她离开派对时,我们约好有机会一起去参观美术馆,然后一起吃午餐,聊聊我们更感兴趣的话题——雕塑。我俩的美术馆之行从未实现,我对学习雕塑的兴趣却越来越浓。
古巴双年展
在我们这场格列柯朝圣之旅的半途,爸爸收到一封邮件,要他赶到阿布扎比去执导一级方程式赛车的开幕仪式。他只好将我们的旅程中断四日,与千欣一道奔赴中东。这是一场突然又紧急的公差,我既无事由,又无签证,没法与他们同行,就被丢在了欧洲。
他们在前一天确定了出行,签证与行程则在航班当日一早齐备。在他们“抛弃”我前的十二个小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将被孤零零地丢在欧洲。因此,在这十二个小时里,我眼睁睁地看着“我要被丢在威尼斯”的可能性一点一点成为现实。我那时才十九岁,从未独自旅行。我常常幻想着与三五好友一道游历欧洲,就像许多同龄人在高中毕业后所做的那样。我希望也能去做些年轻气盛的疯狂事,但我没法自己一个人做。我甚至不知道怎样开始寻觅一个我这年纪的人玩乐的去处。在旅途中,我只懂得去酒店和美术馆,还有爸妈带我去过的其他地方。
爸爸和千欣将要赶赴阿布扎比一事已成定局,爸爸觉得我该去西班牙的毕尔巴鄂古根海姆美术馆看看他的展览,我曾因为必须上学而无缘那场展览的开幕。千欣也很紧张,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出公差,为一个项目做翻译和协调人,此外,还因为去的是中东,她却没有随身多带几套矜持的行头。
迅速安排过后,我们来到机场,爸爸和千欣去往一个方向,搭乘前往巴黎的航班,然后转机到阿布扎比,我则去往另一个方向,飞往布鲁塞尔,再转机到毕尔巴鄂。
我将在毕尔巴鄂停留两日,之后到马德里游玩两日,在那里与爸爸和千欣“会师”,继续我们的朝圣之旅。他们为我安排好了行程和机票,其他的一切就都交给机遇和我自己的决定。我知道很多人会羡慕我有这样的旅行机会,我的心中却因纠结、孤僻的天性而波澜起伏。
几个月前,在春天,我随爸爸前往古巴,为他在哈瓦那双年展的项目担任摄像师。抵达机场时,我们遇见另一位参展艺术家,也带了他的女儿来。她的名字叫艾莉,我们在哈瓦那的一周,她都穿得光鲜亮丽,炫耀着高大上的纽约血统。请她去为汤米·希尔费格的“全美式”全家福担任模特再合适不过了。在哈瓦那的第一晚,我们小聊了一会儿,我发现我们有很多相同之处,比如作为艺术家爸妈的独女在纽约长大,我们有些共同的熟人。她与我最好的朋友是高中同学,我与他的男友是高中同学,她的男友也和她一起来到古巴。她认识我这一届的所有酷小孩,全是她的男友介绍的,这男友本人也是个酷家伙。其实,我在一年前就见过她,在我们的毕业舞会上,但她不记得见过我。她的隔壁邻居和最好的朋友是我在罗德岛设计学院(RISD)的女同学,上学期还与我同班。她对我讲她怎样度过我们高中毕业后的那个夏天,她与男友环游欧洲,就他们两个人,简直像在度蜜月,然后各自去上不同的大学。那一晚之后,我们不再有机会在一起玩儿,因为爸爸走到哪儿我就要举着摄像机跟到哪儿,她却可以在哈瓦那大大小小的池塘边享受日光浴。
她的爸爸托马斯自称是个退出艺术圈十年之久以试图“忘记”怎样做艺术的艺术家,为此他到一所艺术学院做了教授。他的参展作品由许多事先做好的陶片组成,陶片上有人耳状的凸起,他运来所有的部件,一天左右就将它们堆成四个高塔。在之后的一周里,他就与他那交际花般的妻子(与他们的女儿及她的男友一样光鲜亮丽)玩遍哈瓦那的各种宴会雅集,遇到谁就和谁成为朋友。我爸爸对他的作品无感,也讨厌他们滔滔不绝地扯谈,因为他要忙着实现在我们抵达哈瓦那时才想好的新作品——在一周之内,吊起一艘布满火药引线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