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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1

再次见到高宽已是来年冬天。

这一年中,我们家遭遇的灾难罄竹难书!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大哥大嫂一家四口都死了,小弟失踪了,家里的东西,被烧的烧,抢的抢,最后连房子、院子都被抢了,成了鬼子宪兵司令部的办公地……这是在一夜间发生的,我们家毁了。

毁掉我们家的罪魁祸首是我二哥,冯二虎,也就是杨丰懋。二哥有个朋友叫田原,在日本领事馆做事,据说是个特务,跟军方有很深的关系。鬼子占领上海后,我们家其实是太平的,靠的就是有田原这顶保护伞,他及时给我们家搞来一沓良民证,和一本特别的证明书,上面有日本驻上海派遣军总司令松井石根的签名,有点御书的意味。所以,不管是鬼子气势汹汹找上门,还是那些汉奸心怀鬼胎来窜门,只要见了这本东西,都会对我们家客客气气,不敢无礼。鬼子刚进城那段时间,街坊邻居经常受鬼子和汉奸欺凌,我们家惟一受的气就是一个人:田原。他爱好陶瓷古懂,家里凡是他看中的陶瓷器,都相继被他拿走。母亲看他又带走家里的什么东西,有时会发些牢骚,父亲总是安慰她:“都是身外之物,拿走就拿走,只要人平安就好。”田原贪心是贪心,可也确实也保了我们一家人平安。如果二哥后来不去外面惹事,我们家里可能就这么平安下去了。

可二哥做不到,他疯了!

开始我也不知道二哥做了什么事,只是感觉到他在外面没省事,让父亲担心了。有一天,正好是冬至节那一天,按风俗这一天男人女人都要洗个澡,洗了澡这个冬天就不会长冻疮。水烧好了,母亲喊我下楼去洗澡,从父亲办公室窗外经过时,我看到大哥二哥都在里面,像在挨父亲的训。父亲说:“行了,都到此为止,结束了,不要再去想它了,把它从脑门里赶出去,忘记掉,忘干净,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二哥显然不服气,憋着气说:“就怕忘不掉。我现在看见鬼子心里就来气,就想宰了他们!”父亲说:“现在大街上都是鬼子,你宰得完嘛。”二哥说:“总是宰一个少一个。”爸爸提高声音:“可万一宰到你自己头上怎么办?老古话说的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的时候。跟你说老二,你要知道,现在不是以前,你在外面闯再大的祸,我们都能找到人给你摆平。现在是鬼子的天下,摆不平的,万一出事谁都帮不你。”二哥说:“老婆都被糟蹋死了,还能有什么事能比这大的。”爸爸骂:“你有完没完!你的老婆就是我儿媳,你难受我好受嘛,你受辱我光荣嘛!是男人就该拿得起放得下。”大哥说:“听爸的,收手吧。你媳妇要在地下有灵,我想她也该如意了,我们用九条狗命来抵她的债,够了,该满足了,不要再胡来了。一家老小都在鬼子鼻子底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我都要悔死。”

二哥到底干了什么?后来我才知道,他在疯狂地乱杀日本人!父亲开杀诫是为了雪恨,雪恨后甘愿投靠田原,容忍他为所欲为,就是想过太平生活,不想过舔血的日子。他一直咬紧牙关,从不跟我们提起捣毁鬼子哨所的半个字,也是出于这种考虑。家大业大,父亲早厌倦打打杀杀的日子,不想当英雄好汉,只想安度晚年,让子孙平平安安。可二哥经过那次杀鬼行动后,对杀鬼子上了瘾,整天往日本艺妓馆、日本料理店、日本领事馆等这些日本人出入频繁的场所钻,找日本女人发泄,找跟鬼子有关的人杀。他有两支点四五口径的柯尔特M1873陆军左轮手枪,每杀一个人,都会在枪上刻下一个记号。我后来见到这把枪时,上面已经刻有九个记号,就是说他已经杀了九个日本人。其实杀的都是一些醉鬼、嫖客、弱者,甚至是手无寸铁的日本军官的家属或子女。

第二天,父亲训斥他的声音也许还在他耳边缭绕,可他照样不收手,甚至变本加厉。这是阿牛哥后来告诉我的:那天二哥带着他驾着车穿街过巷,来到城外一个码头。那里曾经是我们冯家地盘,现在日本人统管了航运,我家的码头成了摆设,脏乱不堪,到处是废弃的物资、垃圾和报废的船只。阿牛看着这些,生气说:“你看,鬼子把咱们的码头糟蹋成什么样了,都成垃圾场了。”二哥说:“所以咱们也要学会糟蹋他们的东西,今天我就是要让你来糟蹋他们的东西。”阿牛哥问:“你不会是让我来杀鬼子吧,冯叔昨天才教训过你。”二哥说:“他不准我乱杀人,今天我们不杀人。”

二哥将车停在一个废弃的仓库前,要阿牛进去。阿牛听到里面有人在呜呜地呻吟,问他里面是什么人。二哥踹开门,将阿牛推进去。阿牛大吃一惊,屋里绑着一个清秀的女孩,嘴里塞着衣服团子,乌黑的大眼里充满惊恐和哀求。阿牛瞪着二哥吼:“你这是干什么?”二哥扯掉女孩身上的衣服,说:“糟蹋她!把她干了!”阿牛吓得要逃走,二哥把他推到女孩跟前,托起女孩脸蛋说:“你不敢?我告诉你她是什么人你就敢了,鬼子!你知道最后坚守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是谁杀的,就是她爸,维枝太郎旅团长!别没出息了,把她干了,为八百壮士报仇,为你的两个嫂子和小妹雪恨。”阿牛哥当然不肯,他抓起地上衣服盖在女孩身上要拉二哥走,被抡了阿牛一拳。二哥恼羞成怒,破口大骂:“窝囊废!你不肯干是不是?过来,看着,学着一点。”掏出枪,潇洒地朝空中扬了扬,然后一下将枪口抵住女孩脑门,毫不迟疑地开了枪,恬不知耻地说,“这叫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此时的二哥已被仇恨和疯狂吞噬,他怀着一种他自认为的正义和使命感,把一个个陌路人送上黄泉路。他杀人其实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和理由,只要是日本人,只要机会成熟,就出手,就组织,就干。他把杀鬼子、睡日本女人当做替天行道,这注定要把我们家卷入一场更大的灾难中。

02

转眼到了春节。

为了冲冲喜,杀杀旧年的霉头,这年春节,家里天天放鞭炮,舞狮子。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家里张灯结彩,门庭若市,一派洋洋喜气。父亲请来了两台戏班子,在天井和后院分别搭台唱戏,中午摆了八大桌,款宴八方宾客,像在太平盛世中,家有迎嫁之喜。

作为皇军重点保护对象,我家门楼上平时都插着日本国旗,这天大清早,父亲张罗的第一件事是吩咐管家把那面“狗皮膏药旗”拆下来,代而替之的是两只大红灯笼。战争的阴影,亡国的辛酸,这一天似乎被父亲刻意张罗出来的欢喜掩盖了。但终归还是没有掩盖住,因为二哥把田原叫来了。田原一来,发现他们的国旗没有在老地方飘扬,手向天上一指,问二哥:“这是怎么回事?”二哥有情有理地对他解释了一番,恳求道:“今天就算了嘛。”田原语气虽然不乏客气,态度却是坚定的,说:“还是挂了好,你不挂我就不能进去,进去了万一被宪兵发现,我不好交代。”

没法子,只好又挂上去。

这天我的工作是在门口给客人胸前佩戴红丝条。田原看到他们的国旗重新飘扬起来,才接受我给他佩戴红丝条。看到那面脏兮兮的狗皮膏药旗又在飘扬,与两旁的红灯笼,还有结扎的彩球、彩条混杂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我心里气得鼓鼓的,恨不得手上的别针就是一把尖刀,直插田原胸膛。

客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有父亲的故交新朋,有母亲的亲眷家属,有大哥二哥的兄弟好友。当然有罗叔叔,还有一位二哥的狐朋狗友,上海滩上一个有名的纨绔子弹,是杜月笙的一个远房表侄,本姓李,但他经常自称杜公子。这两个人将给我家制造两件事,一件直接引来我家的灭顶之灾,另一件则间接地让我幸运地躲过一劫。

罗叔叔和杜公子有点过节,恰好他俩是接踵而来的。先来的是杜公子,由二哥接待,后到的罗叔叔是大哥接待的。太阳很大,罗总编戴一副黑镜,像个黑社会老大,后面跟着打扮入时的年轻夫人,样子有点儿做作。我注意到,杜公子看罗叔叔来了,轻蔑地哧一声,对二哥讥笑道:“你现在水深哦,连这个罗卜胡编也勾搭上了。”二哥说:“说什么,他是我爸老朋友,还是我小弟的干爹呢。”杜公子说:“哦,你们还这么亲。他可是个老滑头,你看他娶的那个小女人,很年轻呢。”二哥说:“这有什么,人家老婆不是在北平给日本特务暗杀了,凭什么不能娶。”杜公子说:“你看他办的报纸,跟共产党一个腔调,全是假大空。”二哥说:“你啊就因为前次人家报纸说你款捐少了,记仇。”两人不等罗叔叔走近,转身往里走。因为高宽的原因,我心里对可能是共产党的罗叔叔特别亲近,但罗叔叔并不知我们的关系——老关系不知道,新关系更不知道。罗叔叔心里只有小弟,见了我就问:“小马驹呢,我要跟他下棋。”

虽然小弟算命出名,但这不是他的正业,他正业是围棋,三四岁起父亲就培养他,十来岁时已在上海城里找不得到对手。我那时整天呆在家里,很苦闷,最后帮我走出困境的就是围棋。小弟每天陪我下棋、讲棋。棋道里藏着人道,事由因起,峰回路转,黑白世界里演绎的是人生起落沉浮。他在棋盘上让我看到了他的精彩,也让我悟到一些人生的道理。人在极度困境中很容易沉沦,也很容易拯救,所谓否极泰来就是这个意思。

这天来的人中,有两个人必须要介绍一下,一个是吴丽丽。她是我二嫂的表姐,二嫂死后又认我母亲为干妈,经常来我家玩。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当时军统上海站头目陈录公开包养的情人,二嫂死后她又跟我二哥偷偷相好上,所以认我母亲为干妈,这样可以经常来我家。我后来加入军统,靠的就是她这层关系,陈录。这是后话。

另一个人姓钱,是个银行老板,他是我母亲的远房表叔,儿子叫钱东东,是我在艺校的同学。就在春节前没几天,东东被一个鬼子当街打死,我了解的过程是这样的:那天下大雪,钱东东在街上叫车,好不容易才叫到一辆黄包车,却被一个临时赶来的中年人捷足先登。东东气愤不过,追上去骂一句:“操你的!”中年人立刻跳下车,怒目圆睁,用怪异的口音问东东:“你操谁?”东东看对方气势汹汹,加上听他说话,发现是个鬼佬,所以没顶撞他,只是申辩道:“这车是我喊的。”鬼佬并不跟他辩论,继续说:“你操我?我先操给你看。”说完一巴掌向东东打过来。东东挨了巴掌,没还手,算是让了,求和了。鬼佬还不解气,又朝他抡一拳,打在鼻子上,顿时流出鼻血。我认识东东,他性子很烈,在学校经常跟人打架,这时尽管他知道对方是鬼佬,可哪里能受得住如此挑衅。两人当街对打起来。真打了,他哪是东东对手,没两下就被打倒在地。车夫见此情景,叫东东快跑。东东跑了,可哪跑得过子弹,日本佬掏出手枪,朝东东开一枪,东东倒在地上,再也没站起来。

因为我是东东同学,钱叔叔主要是我接待的。说真的我没想到他会来,因为事情才过去半个多月,他一定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后来我知道,他来是另有目的,他想认识杜公子,让他在黑道上寻人替东东报仇。我是无意中听到钱叔叔和杜公子的对话的;上菜了,我没看见钱叔叔,四处找他。二哥说他应该在北厢房里,我便去那里找他,正好听到——

钱叔叔说:“我儿子才二十一岁,他的生活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就因为这句话。”他的声音听上去又丧气又麻木,冰冷的,“这句话满大街的人都在说,都没有事,可我儿子却因此丢掉了性命。我看见他躺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只手伸在半空中,像在等我去拉他起来。我去拉他,他的手冰凉冰凉的。我大声喊他,东东,你怎么啦,起来跟我回家吧。他一动不动,连流出来的血都凝固了,结冰了。他死了。我儿子死了。我无法接受,希望杜公子帮帮我。”

杜公子说:“我怎么帮你?”

钱叔叔说:“这是任何一个父亲无法接受的。”

杜公子说:“是,这我知道,哪个父亲都接受不了。可我不知道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钱叔叔说:“我要给儿子报仇。”不等杜公子发话,钱叔叔又说,“我要杀了他!”

杜公子说:“那你怎么来找我?”

钱叔叔说:“我没人可以找,我一直在金融界混,身边没有这种人。”

杜公子说,明显是生气了:“难道我是这种人吗?你听谁说的?杀人放火的事我从来不干的。”

钱叔叔说:“我知道。”

杜公子说:“既然知道怎么还来找我?”

钱叔叔说:“只有你才找得到这样的人,帮帮我吧,我给钱,要多少钱我都给。”

杜公子说:“钱?你认为谁会为钱去卖命?现在谁敢去找鬼佬的麻烦,躲得来不及!老兄,我很同情你,但我告诉你,没有人会为钱去杀一个日本人的,现在,除非你自己。”

谈话到止结束,钱叔叔很扫兴,最后连饭都没吃匆匆走了。这事本来跟我们家毫无关系,八杆子打不着,谁想得到,后来竟像变戏法似的,七变八变,变成了给我家招来灭门大难的祸水。要不是罗叔叔曲里拐弯地把我赶出家门,我也是必死无疑。

03

那天罗叔叔是最后一个走的,因为我父亲留下他说了点事,其实说的就是给我找对象的事。他走的时候已经九点多钟,夜深了,演戏的人都走了,看戏的人也走了,闹热的冯公馆一下安静了。我在天井里帮徐娘和小燕收拾东西,罗叔叔和父亲、母亲一行从父亲办公室出来。罗叔叔看到我,把我叫过去,表情暧昧地说:“嗯,确实是长大了,完全是个大姑娘了嘛,今年是二十几了?”妈妈跟过来说:“二十一了。”罗叔叔的口气更神秘:“看来我是该履行责任了。”我以为他说的是让我去他那儿工作,说:“我才不当记者呢。”罗叔叔笑道:“谁让你当记者,工作的事我就不管了,让你爸爸管吧,他在上海有那么多关系,肯定会管得比我好。”我问:“那你要管我什么?”罗叔叔看看我父母,母亲接住话头,对我说:“罗叔叔要替你介绍对象。”罗叔叔说:“关键是老天给你派了个人来,我上个月刚认识,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写诗写小说,非常有才气,家里也不错,父母亲都是大学教授,仪表也是堂堂的。怎么样,有兴趣吗?”我拉下脸,说:“没兴趣。”罗叔叔说:“你见了就会有兴趣的。”我说:“我才不见,我不需要。”父亲笑了笑,饶有兴致地说:“你不需要,我们需要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我马上想到他们把罗叔叔留下来是在谈这事,顿时火冒三丈,掉头离去。

我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也许他们把我的这种强硬态度理解为不好意思。第二天,罗叔叔带着那位仪表堂堂的“高材生”上门来见我,我死活不肯下楼,父亲上来请我也不领情,让他们非常生气。等那人走后,父亲对我大发一通火,我一气之下,把我和高宽恋爱的事情一五一十跟他们亮出来,高宽的照片,信,都翻出来给他们看。我哭哭啼啼地告诉他们,我跟高宽是怎么恋爱的,我们曾经有多么好,好了有多长时间,现在又为什么分了手。但分手的原因我是胡编的,我说:“我把我被鬼子强暴的事跟他说了,他接受不了,就跟我分了手。”我说得有鼻子有眼,有时间,有地方,地方就是双鱼咖啡馆,时间就是那一天。我父母亲完全相信了,因为这是我这几个月来唯一一次出门,他们都记得这事。我这么说的目的是要他们别管我这闲事,因为管不了,没人会娶我这个“烂柿子”的,死了心吧。

但我父母没有死心,他们背着我让阿牛哥去找高宽,他们想同高宽私下谈一谈,争取改变他。我后来知道,当时高宽已经接到命令要去重庆,阿牛哥找到他时他正在准备行装,很忙碌,没时间接待他,加上一听是我父亲要见他,一股恶气涌上心头,态度很恶劣,说:“堂堂的冯大人要见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什么富家子弟,他的女儿我高攀不上。”高宽以为我嫁给富家子弟一事是真的,父亲听这“回音”,以为真是他把我抛弃了。很奇怪,那段时间,我违心撒的每一个谎言都能成真,无人能识破,这就是命。

高宽,一个有见识的知识分子,一个曾经深深爱我的人,都无法接受现在的我,要忍痛割爱,要分道扬镳,更何况那些未来的萍水相逢者。这是最简单不过的推理。所以,我的现状,我的婚姻,让我父母亲伤透了心,绝望了。为了确保我未来的婚姻,他们绞尽脑汁,用尽心机,另辟蹊径。很快,他们安排我出国去旅游,不可思议又不言而喻的是,给我安排了一个陪客——阿牛哥。陪我出国旅游是假,创造机会让我们培养感情是真。他们怕我嫁不出去,想让阿牛来收购我这个“废品”!

这无异于我养了几个月的“伤口”又被扒开了,并且撒了一把盐。我欲哭无泪,既没有争辩也没有伤心,是一种心痛极了、失去反抗的麻木和冷漠。我可以想象,呆在这个家里我的伤口将不断被人以关心和爱的名义打开,因而永远不可能愈合。与其留下来受煎熬,不如一走了之。这天晚上,我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家。我写了好几份留言,有的很长,都撕了,最后只留下一句话:

爸爸,妈妈,大哥,大嫂,二哥,小弟,我走了,你们不要找我,就权当我死了。

就走了。

像一只迷途的鸟永远飞出了巢。

04

当一个人真心要躲起来,别人是很难找到的。我连夜离开上海,坐车,又坐船,第二天傍晚才到达目的地:一个跟我家里从来没有来往过的女同学家里。这里离上海市区有四五十公里,没有汽车,没有邮局,没有警察,只有水牛、桑树、竹林、池塘、鸡啼、鸟鸣。同学的父母都是养蚕的桑农,我每天在鸟叫声中起床,吃过早饭出门,和同学一起去桑园摘桑叶,下午去河里摸螺丝、网鱼,晚上天一黑就上床睡觉。新的生活方式让我变成一个新人,没有过去的荣华富贵,也没有过去生不如死的苦痛,我在用疲倦和粗糙的生活抹平痛苦,只有晚上失眠时,痛苦才会重新造访我。不过总的说,我对现状是满意的,如果允许,我愿意就这么一直活下去,直到老死。

当然是不可能的,我偷跑出来,身上没带多少钱,同学家靠养蚕谋生,生活十分结拮。同学有两个哥哥,原来都在军队里,大哥还当了团长,每月给家里寄钱,在村里算是有钱人家。可是大哥去年在南京保卫战中牺牲了,二哥的部队在浙江被打散,至今生死不明。我怎么好意思寄生在这么一个被悲伤的阴影日夜笼罩的农家中。呆了不到一个月,我悄悄溜回城里,寻找新的出路。我找到另一个同学,小学同学,她是个犹太人,父母在教会工作。我想去当修女,希望他们帮我联系。他们答应帮忙,让我回家等消息。我又回到乡下同学家里,不到半个月犹太同学通知我去南京拉贝先生办的女子教会学校读书。这是我当时最向往的一条出路,看到通知书后,我激动得哭了。

乡下同学一直不知道我出了什么问题,她曾多次问过我,我都敷衍过去。小痛才会叫,痛到极限时是无声的,麻木的,对谁都不想说,因为没有谁可以为你为分担减痛。现在的我更相信,人不过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而已,很渺小,很脆弱,因为人世太复杂,太冷酷,太残忍。我到最后分手也没有跟她说明真相,真的不想说。我了解自己,我不需要安慰,我要行动,要去过一种崭新的生活:没有生活的生活。

第二天,我告别同学,出发去南京。我要去拥抱另一个世界,但是这个世界又残酷地把我留下了。我提着少有的行李,随着拥挤的人流走进月台,一个警察突然把我叫住:“你,站住。”我只好站住。

“你去哪里?”

“南京。”

“票,拿出来我看看。”

我递上票,让他看。就在这时,我无意中看到柱子上的通缉令,惊呆了。警察看完票还给我,让我走,可我像是被钉在地上,动弹不了。

警察发现我在看通缉令,顿时变得严肃地责问我:“怎么,你认识他?”

我当然认识,他是我二哥!

下面的事是后来二哥告诉我的:

那天,是二哥介绍钱叔叔和杜公子认识的,两人交谈后心里都有气:钱叔叔愿望落空,心情郁闷,当即走了;杜公子也是心气不顺,找到二哥发牢骚。二哥问怎么回事,杜公子说:“他让我去杀人,杀鬼佬,神经病!”二哥详细了解情况后心里暗喜,他那时正处在疯狂杀鬼佬的热情中,有人愿意出钱要一个鬼佬的人头,正中他下怀。

当晚,二哥便登门造访钱叔叔,把“生意”揽下来。

跟踪几天后,二哥把打死东东的那个日本佬的情况已摸得很清楚:他年纪五十岁,是日本某新闻社驻中国记者,住在闸北区胡湾路上的一个院子里,每天上午很少出门,晚上经常很迟回家,有时也睡在外面。他有个固定情人,是个唱昆剧的小戏子,住在大世界公园附近的一条弄堂里。他虽然身上有枪,但身边没有任何随从,似乎很好下手。一天晚上,二哥把自己扮成车夫,骑一辆黄包车,守在戏子楼下。只有他一辆车,鬼佬从楼里出来,别无选择地上了他的车。二哥拉着他,轻而易举送他送去见了阎王爷。

二哥啊,疯狂的二哥,你太大意了!你不想想,一个记者身上有枪,且敢当街打死人,说明他决不是一般的记者。确实,他不是一般人,他是有后台的,他的同胞兄弟山岛鸠晶,是当时上海宪兵司令部的第三号人物。

山岛怎么会让自己的哥哥死得不明不白?他发动宪兵队开始进行兴师动众的全城大搜捕。于是,一条条线索被疏理出来,最后自然理到钱叔叔头上。钱叔叔被鬼子带回去行刑逼供,一天下来皮开肉绽,倒是没开口,为了保护二哥。可到了晚上,鬼子把钱叔叔两个女儿又弄进来审,还威胁钱叔叔,如果天亮前不把人交出来要处死他两个女儿,逼得他精神崩溃,供出了二哥。宪兵队押着钱叔叔连夜闯到我家抓二哥,结果因为抓不到人恼羞成怒,大开杀诫,最后连猫狗都不放过,见人就杀,见活物就灭。唯有阿牛哥和二哥,那天正好被父亲派去外地找我,没在家,侥幸躲过一劫。

是我救了他俩,也可以说是我毁了这个家!我后来经常想,如果鬼子那天在家里抓到二哥,会不会就手下留情,饶过这一家子人呢?进一步想,如果我没有离家出走,鬼子当天很可能抓好到二哥,我的家也可能不会就这么被毁了。我恨死自己!

灾难让我走出困境。

我决定要好好活下去,为我父母而活,为他们报仇。我血液里流的是冯八金的血,该不是个胆小怕死鬼的血吧。第一件事,我要找到二哥。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我想吴丽丽可能会知道,便去找她。丽丽姐的男人在上海是有家室的,军统工作又秘密,去会她的机会其实很少,大部分时间她是一个人,很无聊,便经常邀母亲和二嫂去打牌。上海沦陷前我陪母亲去过多次,一栋黄色的独门独户的小别墅,有一个佣人叫何嫂,我也认识。那天我敲了好长时间的门,何嫂才来给我开门,开了门又不想让我进去,说丽丽姐不在家。我问她在哪里,何嫂说她已经几天没回家了。我注意到,何嫂神情紧张,说话语无伦次,便不管她阻拦,硬推开门闯进去。

屋里很乱,楼上的家具都堆在楼下,要搬家的样子。我问:“怎么回事?要搬家吗?”何嫂说:“是的。”我问:“搬去哪里?”她说不知道。我预感是出事了,问她:“出什么事了?”她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小姐已经三天没回家了。”我问:“陈先生呢?”我问的是丽丽的男人。何嫂说:“先生今天上午来过一回,说这儿已经被鬼子盯上,让我赶紧整理这些东西,准备搬家。”我沉吟一下,问她有没有见过我二哥,她说十几天前见过,最近没见过。我问她:“你知不知道我家的事情?”她说:“咋不知道,出事后二少爷就躲在这儿,天天哭呢,天杀的鬼子!”我问她知不知道现在二哥躲在哪里,她不知道,说:“满大街都贴着他头像,我想他应该不在城里。”会在哪里?我看见电话机,决定给罗叔叔打个电话问一问。

罗叔叔一听见我声音非常震惊,问我在哪里。听说我在吴丽丽这儿,他在电话那边不禁地叫起来:“天哪,你怎么在那里,马上离开那里,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你在那里,快走,越快越好。”我小声说:“已经有人看见了。”他说:“不管是谁,一定要堵住她嘴!”他给我一个地方,让我速去那里。我挂了电话,联想到何嫂刚才说的情况,我猜测现在这儿可能已是非之地,便吩咐何嫂:“不要跟先生说我来过这里,跟任何人都不要说,鬼子都以为我死了,谁要知道我还活着,万一被鬼子盘问起来,对你反而是多一件事。”何嫂说:“你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我知道你家一向对吴小姐好,我不会伤害你的,老天保佑你平平安安。”说着流了泪。她这话、这样子让我怀疑,丽丽姐已经出事,肇事者可能就是她男人,陈录。

05

我赶到罗叔叔指定的地方后,一个小老头推着黄包车上来跟我搭话,确认我身份后,他让我上车。车子走了又走,从城里走到乡下,沿着黄浦江一直顺流而下,不知道要去哪里。原来罗叔叔已经安排二哥这天晚上离开上海,我算出现得及时,否则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几个小时后,在江边的一个阴冷潮湿的涵洞里,我见到了比父亲还要苍老的二哥——见到之初,我以为是父亲!从见到我始,不管我问什么、说什么,二哥都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他不但老了,还傻了。悲痛和饥饿让他变成了废物,变成了哑吧,变成了一个傻瓜。他已在这个鬼地方躲藏三天,一直在等机会离开,今天晚上终于有一艘船要给鬼子去嘉兴运粮食,船老大姓赵,与罗叔叔是同一个村的,交情笃深。他妻子姓郭,是个大胖子,比赵叔叔要大半个人。后来赵叔叔和郭老姨都去了南京,郭阿姨代号老P,就是香春馆里的那个老板娘。赵叔叔代号老G,一直跟着我和高宽,名义上是我家管家,实际上是电台报务员,同时兼管高宽的安全,高宽外出执行任务时一般都带着他。别看赵叔叔个子小,力气可大呢,扛着两百斤一袋的大米上船,如履平川,面不改色,大概是经常撑船锻炼出来的。

当天晚上,我和二哥一起跟赵叔叔的船离开了上海,这个伤心之地!我以前从没有见二哥流过泪,可这一路上他都在流泪,无声地流泪,常常泪流满面,睡着时也在流。最后泪水变成了黄水,有一股脓臭味,显然是泪水灼伤了眼睛。等我们下船时,他双眼已经肿得像嘟起的嘴巴,眼皮子红红的,鼓鼓的,眼眶只剩下一条线,根本睁不开眼——这下子,他不但成了哑吧,还是个瞎子,走路都要人撑扶。

赵叔叔把我们安排在嘉兴码头附近的一户农户家里,主人家的老爷子懂一点中医,给二哥熬鱼腥草的水喝,又用艾草灸脚踝上的两个穴位,两天下来眼睛的肿总算消下去。第三天,有只小木船来接我们,上船后我发现竟是阿牛哥!原来阿牛哥把我父母的尸骨带回老家安葬了,然后一直躲在乡下。罗叔叔想把我们送回乡下老家去避难,又怕鬼子去过村里,有埋伏,所以先回去侦察一番,结果遇到阿牛哥,当然就安排他来接我们。罗叔叔真是我们的福星,我们三个天各一方的人,就这样又有幸相聚在一起。

二哥见了阿牛哥后,号啕大哭一场,这才开始张口说话。在回家的路上,他断断续续地向我和阿牛哥讲述了他干的傻事——帮钱叔叔杀人得赏,和这一个月来东躲西藏的经历。这段经历里,吴丽丽和她男人陈录扮演了重要角色,高宽牺牲后组织上让他接任老A工作前,要求他对这段“历史”有个交代,为此他专门写过一个材料:

我家被鬼子满门抄斩后,我没地方藏身,就去找了吴丽丽。当时陈录不在上海,说是在浙江,很少回来,吴就把我留在她屋里。但事实上陈根本没离开上海,所以这么骗吴,是因为她老嫌他来看她的时间少,缠得他心烦,才撒谎说走了。我呆到第三天,陈得到口风,说我跟吴住在一起,当天夜里就闯来捉奸。我越窗而逃。看我逃跑后,他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没有对吴提我。吴以为他不知情。其实陈是老军统,哪里骗得了他。我毕竟是匆忙逃走的,在房间里留下很多破绽,陈心里明白我刚逃走,他所以不提我,是为了稳住吴,好寻找下一个机会。我曾经以为,陈即使知道我和吴的关系也不至于对吴起杀心,因为他早想把吴甩掉。谁想到他已经暗中和鬼子勾搭上。他抓我哪是捉奸,就是为了讨好鬼子,好去找鬼子领赏。

我离开吴后,本想马上离开上海,但两个原因促使我留下来:一个是我恰巧在街上遇到一个以前我帮过的人,他正好在吴丽丽家附近开了家客栈,并且保证一定会保护好我;另一个是,当时大街上已经四处贴了抓逮我的通缉令,我想到小妹点点肯定就在城里,也许会看到这个东西,然后一定会去找吴丽丽了解家里情况。小妹是我惟一的亲人,我不能抛下她不管,这么一想我决定等一等再说。我住下来后,让客栈老板给吴丽丽捎信去,这样万一小妹去找她才找得到我。

吴丽丽是个不大有心计的人,她以为陈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知道我住在哪里后经常抽空来看我,给我送吃的、用的:我的枪都还在她家里呢。哪想到,陈录已经把吴丽丽佣人何嫂收买,吴经常外出,老往一个方向走,让何嫂觉得异常,向陈汇报了。陈便派人跟踪吴丽丽,几次跟下来,我的情况全被摸清。一天晚上,吴丽丽来的比平常晚,而且是空手来的,没给我带吃的。我说,你既然来该给我带点吃的,我还饿着肚子呢。她说今天陈带她出去应酬了。我说,那你可以不来。那天我情绪不好,说话很冲,我们闹了点不愉快,把她气走了。可想到我还没吃晚饭,她出去后又给我买了东西回来,让我很感动。她说,我就知道你这德行,坐牢了还要人服伺,我是前辈子欠你的。我说,行了,别做怨妇了,麻烦不了你几天了。

我想小妹可能已经离开上海,我也不能老是这么等下去。我说我准备走了……就这时,我突然神经质地感觉到外面好像有动静,停下来侧耳听,又打开窗户看,末了又让她出去看看。

她出去了,我把身上和枕头下的枪都取出来,警惕着。不一会,她在外面喊:二虎,快跑!我刚跑到门口,她又喊:快跳窗跑,敌人来抓你了!她话音未落,一个“鬼子”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举着枪冲进我房间。我率先开枪,打死了他。接紧着,一伙“鬼子”迅速从楼梯上冲上来。丽丽冲进屋,关住房门,对我喊:快跳窗跑!我让她一起走,她说敌人是来抓我的,她没事……话没说完,外面枪声大作,门被射穿,丽丽中了弹。负伤的丽丽死死顶住门,为我争取了十几秒钟,我才得以跳窗逃走。吴丽丽就这样死了,那些人都穿着鬼子的制服,其实是陈录的手下,那个被我打死的人我认识的……

陈录借鬼子的名义杀人,是够狠毒的,但后来这事恰好被我利用。我到重庆后,把假鬼子说成真鬼子,这样陈录便有勾结鬼子的证据,直接导致他最后没有当成上海军统站站长。这是他觊觎已久的位置,之前也已经代理多时,按理是板上钉钉的事,没想到被人夺走。到手的鸭子飞了,他一气之下投靠了李士群,身败名裂,引来杀身之祸。

这是一九三九年冬天的事,戴笠下令,要不惜代价铲除叛徒陈录。那时我已被陈录亲自“发展”为军统,正在重庆歌乐山上接受培训。为博得军统信任,我主动请缨,趁机潜回上海,家仇国恨一起报。我也因此博得戴笠信任,被他调到身边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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