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又挡开了这三箭,却被箭支的速度和力量逼得踉跄着向后退去,握棍的手臂被震得一阵酸麻。
凤凰的足尖点在山路之上的同时,又有三支穿云箭第三次射出。
石头勉强横棍一拦,一支箭撞飞开去,另两支却分别射中了他左右肩头。
而此时凤凰已风一般掠过山道,长刀出鞘,抢在石头退走之前,架在了他脖子上。
石头的黑脸憋得通红,“暗箭伤人,你算什么英雄?!”
凤凰白他一眼,“我这是明箭,怎么是暗箭伤人了?”
钱汝珍快手快脚地收拾起散落在草丛中、山道上的箭支,插回凤凰背上的箭壶中,之后笑眯眯地向石头说道:“忍着点啊小兄弟,我来帮你拔箭上药。”
他一边说着,一边毫不留情地折断箭头,拔出石头身上的两支箭,取出随身的金创药给石头敷上。石头咬紧了牙,忍受着钱汝珍的粗鲁动作。
这个看上去很和善可亲的家伙,手脚为什么这样重?一定是故意在折磨他!
可他绝对不能示弱,虽然被穿云箭射中真的很痛……而且头还很晕……
等等,好像有点儿不对——这头笑面虎在金创药里掺了什么东西?
已经来不及了,石头砰的一声仰天倒了下去。
凤凰疑惑地看着昏迷不醒的石头。
钱汝珍拍拍手说道:“凤姑娘,这小子得睡上十二个时辰才会醒。”
凤凰困惑地转过头看着钱汝珍,待到明白过来,忍不住扑哧一笑。
暗中有人轻轻地拍起掌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笑意说道:“没想到凤姑娘的本领如此了得,几个回合就收拾了那浑小子,姬某不能不深感佩服啊。不过钱夫子的手段更是高明,那浑小子醒来之后一定会呕得吐血吧。”
姬瑶光话音未落,已被扑入林中的凤凰揪了出来,掷在山道上。
凤凰不无挑剔地打量着姬瑶光。虽然被丢在山道上爬不起来,姬瑶光的模样却没有半点狼狈,相反,看上去还异乎寻常的秀雅温文。听说姬瑶花与他是双生姐弟,面貌生得一模一样。好吧,凤凰勉强承认,如果姬瑶花的确生成这个模样,倒不是她想象中的狐媚子,总算不至于让她看低了小温侯的眼光——若是小温当真被个狐媚子给骗到,他们这帮兄弟的面子可要丢尽了。
凤凰直截了当地问道:“姬瑶花呢?”
姬瑶光懒洋洋地答道:“瑶花当然是去打发那九个在凤姑娘之前找来的傻瓜了。若是瑶花在此地,凤姑娘又岂能如此轻易地抓到我?”
凤凰咬咬唇,转过头对钱汝珍说道:“带他走,留个字条让姬瑶花来找我们。”
听到她在不知不觉间用上了“我们”这个词,钱汝珍的嘴角不由得微微弯了起来,仿佛刚刚偷吃了香油的猫。
但是随后他立刻敛起了嘴角溜出来的笑意。若让凤凰发觉,也许她会恼羞成怒呢。
钱汝珍一提起姬瑶光,姬瑶光的身子立刻软软地靠了过来。凤凰觉得他倚在钱汝珍身上的样子相当刺眼,嫌恶地道:“你一个大男人,不会自己走吗?”
姬瑶光叹口气道:“我若走得了,还等着凤姑娘你来抓我吗?”
凤凰被他的疲软模样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终于知道小温侯为什么那么讨厌姬瑶光了。这小子有时候的确让人恨不能一把封上他那张嘴。
钱汝珍只好将姬瑶光背了起来。幸亏他生得瘦削,不算重。
临走之际,钱汝珍忽然说道:“地上这傻小子怎么办?夜里野兽出没,还是将他绑到树上好一些吧。”
话音未落,凤凰已飞起一脚,将昏睡在山道上的石头踢上了路旁的大树,随即纵身攀上树丫,用石头身上的衣带将他绑得牢牢实实,然后抽出随身小刀,削下一片树皮,写上一个“凤”字,塞进了石头的衣襟里。
跳下树后,凤凰禁不住嘲讽地说道:“石头是被你们骗来卖命的,现在被打成这样,你倒是说走就走啊!”
——还不如钱汝珍,至少能考虑下石头的安全。
姬瑶光斜她一眼,“将那小子打成这样的又不是我。”
凤凰又被噎了回去,气得别过头去不再理会他。她知道再说下去自己一定会管不住自己的手,打破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臭小子的脑袋。
钱汝珍暗自好笑,心想这个时候最好还是不去招惹凤凰为好。
姬瑶光这小子,当真有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啊。想必也是个很有趣的家伙吧。
暝色四合,幽暗的山林中,猿啼声远远传来,透着无尽的凄凉。
姬瑶光在钱汝珍的背上摇晃着,眯缝着眼睛,嘴边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钱汝珍忽然闲闲地问道:“姬公子,令姐真的是去打发那九个傻瓜了吗?”
姬瑶光叹了口气,“当然瞒不过钱夫子的眼睛。”骗骗凤凰那样的直性子还行,当然这话姬瑶光很识趣地没有说出来,只道,“瑶花自然是去捉鱼去了。”
钱汝珍一怔,“捉鱼?”
姬瑶光欲笑非笑地道:“是啊,捉鱼,捉那条受伤的美人鱼去了。”
钱汝珍立时明白过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有引来凤凰,才能克制龙女,姬瑶花便可从中取利——虽然他并不知道姬瑶花想取的究竟是什么“利”。这样周密的计划,环环相扣,就算他临时起意,派了两队帮丁去接应,只怕龙女也很难逃脱姬瑶花的追捕。
他们这么容易就抓到了姬瑶光,会不会也是一个圈套?
姬瑶光仍是一副欲笑非笑、高深莫测的模样。
凤凰明白这一切之后,她的决定很简单。既然姬瑶花很可能已经控制了龙女,他们就一定要抓紧姬瑶光这个人质,才不必担心姬瑶花再翻出什么花样来。
她真的很生气。这一切都是一个接一个的圈套。她暗自发誓,姬瑶花找来时,她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教训教训那头装模作样、诡计多端的九尾狐。
四、是花是鱼两不知
暮色渐浓时,顺流而下的小鱼,已经到了集仙峰下。
集仙峰本是巫峡北岸自东而西第一峰,据说古时每逢中秋之夜,便有仙女来峰顶聚会,故名为“集仙”,峰上怪石林立,峰顶岔成两座小峰,酷似一把张开的大剪,因此巫山乡民又给了它一个俗称——“剪刀峰”。
借了一股回浪,小鱼缓缓靠近岸边,攀着柳条,暂作休息。冰凉江水的持续冲激,已经让中箭处不再流血,灼烧一般的剧痛也暂时被镇住。
中箭那一刻的恐惧,却仍旧在心头缠绕。
朱逢春的七妹,竟然是飞凤峰弟子!
难怪,明明听清楚了凤凰的身份,心中竟然还会生出那样浓厚的敌意,畏惧着,又愤怒着,原来是来自于历代飞凤峰与集仙峰弟子间累积多年的纠结,一旦遇见,便会身不由己地生出这强烈的怨恨。
朱逢春是否知道凤凰就是她的克星,是否有意让凤凰来对付她呢?毕竟她给他这个巴东县令惹了不少麻烦不是吗?凤凰没有射中她的要害之处,是不是因为朱逢春只想逼走她,并不想真的伤害她?
小鱼怔怔地想着。
她知道自己应该尽快回到集仙峰上,找到历代相传的秘药,才能真正根治射日弓穿云箭留下的创伤,否则她也许再不也能恢复如初了。
可是她却在靠岸时生出一种隐隐约约的不祥感觉,让她徘徊犹豫,不敢贸然离开江水。
岸上久久没有动静,只有暮风轻拂。渔舟客船安静地在江面来往,间或有一阵凄清的猿啼,在峡谷中回荡。
被江水镇住的伤口处的灼痛,一阵阵一波波地涌来,小鱼感到自己已经难以支撑,不能再犹豫了,她终于上了岸。
离开冰凉江水的冲击,中箭处那烈火灼烧一般的剧痛很快重新回身,小鱼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也就在这一刻,山林中轻轻一声响,仿佛玉石相激,清柔细脆,悠扬动听,却让小鱼莫名地惊跳起来,本能地转身向峡江逃去。暗里那人轻轻一笑,似是想追上来,却被另一伙人一拥而上拦住了。
小鱼仓皇地回头望去,认得那伙人是川江帮的帮众,至于另一个白衣女子,她从未见过,却认得那道淡红的索影。那是神女峰的兵器,十丈软红缚仙索,据说是以天蚕丝编织而成,顶端各缀一对小小玉铃,细如草叶,却柔韧无比,削之不断,挥之不去,一旦被它缠上,便是神仙也无从解脱,故有“缚仙”之名。
那白衣女子是姬瑶花!
小鱼意识到这一点,心中立时生出没来由的恐惧,不敢再看,急急逃向峡江。
然而那群川江帮的帮众只能拦得片刻,便被姬瑶花左一弯右一绕,轻轻松松地甩在了身后,玉铃轻响,缚仙索直奔小鱼的脚踝而来。
小鱼清楚地听到铃声响起,却已是筋疲力尽、手足酸软,眼看已无法躲开那袭来的细索,却不料江上忽地飞来三支连珠箭,去势急疾,逼得姬瑶花不得不先闪避来箭。只这一滞之间,小鱼已经奔近江边,堪堪将要投入水中,却忽地身形一僵,停了下来,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来船。
船头迎风而立的朱逢春,缓缓放下手中短弓,打量着岸上的姬瑶花。
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是一见之下,朱逢春便已确定,岸上这白衣女子必是姬瑶花无疑;暮色之中,悄然独立,果然大有秀逸不群之气,绝非寻常脂粉可比,也难怪小温会着了她的道。
姬瑶花含笑说道:“有劳朱大人亲自前来,瑶花本当退避三舍,只是放心不下我这位受伤的小师妹。朱大人若有公干,待我医好齐师妹的箭伤,再前来讨教如何?”
朱逢春微笑以对,“姬姑娘既知朱某有公干在身,便不应从中阻拦。”
只要有龙女在峡江,川江帮便不敢坐大,所以,他可不能让龙女落到川江帮或者别的什么人手中。
他的目光转向小鱼,忽地暗自怔了一怔。小鱼虽然一触到他的目光便局促不安地移开了视线,但是她脸上那种似喜似悲的神情是如此奇异,仿佛沉落着江水一般深沉的忧伤,又仿佛含着无比的欢欣与惊喜,让他心中不觉微微一动。
姬瑶花见小鱼仓促转过头去,避开朱逢春的视线,即便在暮色里,以姬瑶花的眼力,自是看得出小鱼脸上不可自抑地荡漾开来的红晕,朱逢春的上下打量,让小鱼几乎连耳根都变得通红了。
姬瑶花不免也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朱逢春。
刚才那一刻,小鱼本有机会投入水中逃走,却停步不前,究竟是因为畏惧朱逢春手中的弓箭,还是另有原因?
姬瑶花虽然顾虑着身后那群逡巡不去的川江帮帮众,更顾虑着朱逢春的身份,但是筹划良久才谋得眼前这个大好机会,可以将集仙峰握在掌中,她如何肯轻易放弃?略一思忖,她便微笑着踏前一步,“朱大人坚持要将我家小鱼接到巴东县衙去,不知是否别有用意呢?”
她这话说得太过暧昧,小鱼吃惊之余,脸上红晕不觉更深,而小鱼的反应也让朱逢春大感尴尬。只这迟疑之间,姬瑶花已经又逼近了一步。
江上一艘客船中,四个青色人影飞掠而出,领头那中年女尼高声叫道:“姬姑娘,峨眉派这厢有礼了!”
话音未落,四人已经飞身上岸,四柄长剑,各据一角,隐隐然结成阵势,将姬瑶花围在当中。那中年女尼竖掌打了个问讯,接着说道:“姬姑娘,贫尼梵净,奉掌门之命,请姬姑娘峨眉一行,有要事相商。”
姬瑶花轻叹一声。峨眉派来得可真是时候。
僵持之际,小鱼已经支撑不住,软软地靠在老柳树的斜干上,只觉得整个人都开始昏沉,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姬瑶花眼波转了几转,轻轻一笑,“枯茶师太好意相邀,瑶花自然不敢推辞。只是齐师妹重伤在身,瑶花委实放心不下,不如让瑶花带上齐师妹一道动身如何?”
她这番话连消带打,却是要将峨眉派拉过来,助她带走小鱼。梵净对巫山门中各峰之间的暗潮汹涌不感兴趣,只要姬瑶花肯跟她上峨眉山便行。是以听她这么一说,显然颇为意动。朱逢春暗叫不好,正待出言阻拦,江上有人朗声笑道:“朱大人,别来无恙啊!”
那声音听起来柔和温暖,就像是上好的丝绸轻轻滑过手掌一般,让人整个身心都觉得舒展熨帖,本就昏昏沉沉的小鱼,不觉更是昏昏欲睡。
那人又笑道:“原来这位就是龙女?久仰久仰!”
小鱼已经听不见他后面的话了,终于软软地滑了下去,伏倒在草地上。
小鱼悠悠醒转时,第一眼见到的,是头顶的紫罗帐。
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她是躺在船上,窗外流水潺潺,岸上低垂的树枝时时拂过船顶,枝上山桃烂漫,花丛中不时见到蜂蝶飞过。
她转动目光打量着四周。这艘船布置得极是华丽,是小鱼一生之中从未见过的华丽,看来主人必定是富贵中人。
小鱼的左肩所中箭支已经取出,中箭处已经敷上金创药,但是仍有如烈火灼烧一般疼痛入骨。
不过望见舱门外走入的人影时,小鱼还是忍着痛坐起身来。走进来的是一个身着锦袍的年轻男子,外表极其温柔斯文、儒雅风流,令人一见之下便生好感,他注视着小鱼时,眼中有着自然而然的关切,微笑道:“你醒啦?”说着在榻边的矮椅上坐下。
那温暖柔和的声音,正是小鱼昏迷前听到的,极能抚慰人心,不过小鱼还是不自觉地往里面靠了靠。她不习惯有人这么靠近自己。
那男子摇着头笑道:“对你的救命恩人这么冷淡?这可不好啊!要知道,朱逢春和川江帮,就算再加上峨眉派,都拦不住姬瑶花的。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只怕你这会儿早就被姬瑶花给捉回神女峰去了!”
小鱼不知道面前这男子是什么人,但是她愿意相信他的话。
她当然没有忘记,姬瑶花打量她时,那有如渔人打量鱼儿一般的目光。
她愧疚地笑笑,低声说道:“多谢了。”
那男子仍打量着她。小鱼并不是江南人所赞许的那种美女。她的皮肤浅褐,不够白皙;眼眶太深,颧骨也太高,不够柔媚。然而这一笑之中,糅合着深深的悲哀和纯真,就如那深不见底的江水一般,令人心酸而又沉迷,也让那男子略带调侃的神情中,不知不觉之间更多了一份温情,他挥挥手道:“不必言谢,我救你其实也为了我自己。”
小鱼吃惊地望着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男子的目光不无促狭,“因为我见不得佳人落难啊!”